你的名字
我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约莫60来岁,两鬓斑白,可是头发的末梢是红褐色的;身材肥大而粗短,干瘪的乳房垂在肚子上,肚子上的三叠肉把衣服撑得老大,肩膀很宽实,驼背严重;她的脸更是不好看,稀疏的眉毛,眉毛中间的皮肤毛孔很大,黑黑的,好像粘着芝麻粉一样,塌鼻子的鼻孔向外翻,露出黑色的鼻毛,上面有一颗突起的黑痣;厚实的嘴唇下,上排牙齿是假牙,外沿已经发黑,下排真牙有几颗挤在一起,有一些缝隙却很大。她穿着红边黑印花的上衣,灰得发白的七分裤,脚上套着肉色丝袜和一双皮革外翻的黑皮鞋。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对她辨识度极高的相貌早已习惯了,她是我的外婆。但,我从不叫她“外婆”,我叫她“阿布”。“阿布”是家乡话,也是我可以不假思索说出的唯一一句家乡话。
阿布今天刚刚下载了微信,她说:“这样以后找你们就方便了,现在你们都不用电话,用微信。”
我说:“那好啊,我也可以陪你聊天了。”
但是,在写备注名的时候,我愣住了。我突然发现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写。
“阿布,你的名字是什么?”
她不高兴了,“我带你到这么大,你连阿布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大声狡辩道:“我知道怎么读,只是不知道怎么写罢了!”升高的音调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无力。
“陈秀兰,兰花的兰。”她很郑重地说。
我忽然意识到在我的目前为止的生活中,每天都在说着别人的名字,我每天接触这些名字,可以做到过目不忘,等到下一次见面时,就毫不羞涩地叫住她:“是你吧,我们上次见过,你叫……”
可是我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不管和她吵架时,还是撒娇时,我都叫她:“阿布。”记忆忽然像是儿时那钱塘江潮水一般,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朝我扑了过来。我好像拿着一把钥匙,小心翼翼的抹去记忆宝盒上的尘土,把它打开。
父母刚生下我的时候,正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他们苦于事业和我之间来回奔跑,又苦于请保姆的高昂费用,正在他们烦恼之际,阿布自告奋勇地从老家赶来照顾我。那时阿布常说:“城里多方便啊,我看小孩又不用干活儿,好得很呢。”
阿布虽然长的不好看,却对周围的环境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她迅速熟悉城里面的菜市场、接送我上幼儿园的路线、父母工作的龙翔桥档口的位置、我周末去的少年宫要坐哪一班公交车……她好像有数不完的力气,更有拥有无限脑容量的聪明大脑。
那时学跳舞坐的公交车581路在我的记忆里尤为清晰,车外刷着一层绿油油的油漆,车顶有两个像昆虫一样的触角,扣在高架桥之间的电线上。车内总是有很多人,很挤。我的个子小,除了阿布紧握着我的大手是我与上面的大人唯一的联系以外,很多人都注意不到我。车上的地板上有一层亮晶晶的颗粒,摸起来凹凸不平,我总是用手去抠它,抠不下来还让泥镶进了指甲缝里。有时候阿布会把我抱起来,没多久就会有人给我们让座。她把我放在凳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我。有时候实在太多人了,找不到位置,阿布就会从她的裤子口袋里拉出一张海报,铺在公交车后门旁的楼梯上,让我坐下。
“阿布,每个人都站着,只有我坐在这里,我不要坐了。”
“阿布要你留力气,待会跳舞的时候,要让老师表扬你啊。”
我看着她,她宽大的身体,像明信片上的长城一样,她两只手各搭身体两侧的扶手上,又好像盘旋于天空的老鹰。我看向窗外,外面的景色如同流水一般推着公交车前进着,石栏外面的湖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有金子上下浮动,柳树枝条吐露嫩绿的细芽,轻轻地摇晃着。偶尔有几个带荷叶帽的中年人,坐在石栏台阶旁,铺了一块军绿色的布,上面满是绿油油的莲蓬——他们在卖莲子,一个莲蓬一块钱。浙江人不像天津人会大声的叫卖,他们会很安静的坐在一边,一边慢慢的等着客人,一边吃自己卖的莲子。他们身后的湖水泛着薄薄的雾气,包含着莲子的清香透过车子明晃晃的玻璃窗钻入我的鼻子。
阿布每次路过少年宫都会找同一个卖莲子的商贩买一捧莲子给我吃,我要求她:“不要把莲蓬剥掉,把莲子挖出来就好了。”在没有魔法棒玩具出现时,我已经有了自己的魔法棒,我高兴地挥舞着莲蓬,念出咒语。
这时,卖莲蓬的笑了:“秀兰啊,你家的真好带,不用你哄着就自己玩了。”阿布很骄傲地说:“没有没有,诶呦,你是不知道他她有多调皮哦,在外一条虫,在家一条龙……”他们之间的寒暄我似懂非懂,但我会大声反驳:“阿布,我才不是虫子,是公主,白雪公主!”
阿布有着一双宽大的,布满很多皱纹的手,可是那双手却可以灵活的转动,把一团团面做成许多新奇的花样。小笼包、饺子、馄饨是她的拿手绝活。
我最喜欢她做的“刀切面”。她把揉完的面拍在桌子上,拿着一根木质擀面杖,接着她用左手翻动面团,右手按住擀面杖,整个面团转动了起来,一朵白色的玫瑰飞速转动变得扁平,面团纹理也不见了,擀好的面就像是一块细腻的缎面布料,又像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铺在桌子上。
“阿布你好了没有啊?”
“很快就好了,囡囡先把作业写了啊。”
“作业早就好了,只有口头作文还没有做,要你帮我啊。”
阿布不搭话,手上的速度越发的快了起来。她把面皮叠起来,拿起菜刀,只听“刷刷”,那面皮变成了长条状,接着,她把面倒在滚烫开水中,面条在滚水中跳动,锅盖上水蒸气给它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羞涩的少女在薄雾中褪去白色的外衣,在水中愉悦的玩耍着,我想此刻我的心情应该像是牛郎惴惴不安地偷走织女的衣服,喜悦而慌乱地等待面条开锅。
阿布可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她放了四个碗,三大一小。在每个碗里倒入少许酱油,“哒哒哒哒”,青葱变成碎片跳入黑色沼泽里,散发出浓郁的葱香,这时我大声喊:“阿布,我不吃葱!”
“嘴刁。”阿布停下了动作,把我的小碗单独拎出来,“你长大了,就会吃的,菜不加葱,不香。”
出锅的面条在灯光下泛着麦芽的黄色,用筷子夹出来的时候一跳一跳的,可爱极了。它不像米粉那么细,也不像兰州削面宽大厚重,它的厚薄刚刚好,塞个进嘴里嚼两下,感受到面条富有弹性的躯体,咽下去,再喝一口汤汁,吞下去时,温暖的汤汁顺着食道跑进肚子。吃的快时,有一股气逆流而上,“呃——”我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阿布经常带我去菜市场里买菜,每次走近猪肉摊时,地上的红艳艳的液体总会吓得我赶紧闭上眼睛,任由她宽厚粗糙的大手拉着我向前走。
“别的地方都不像你卖的这么贵,囡囡,走,我们去另一个地方买!”阿布大声说,顺势准备拉着我就走了。
“等等,捏卜(婆婆),便宜不得便宜不得,我们做小本生意的,总要赚一点的呀……”
“我们家很多小孩的,你少一点嘛,我买很多的,”阿布突然小声说,“我有很多认识的,他们都来你这里买嘛。”
“好好,你拿走吧,诶哟……”
不多一会儿,阿布提着四五个红色塑料袋,带着我走出了菜市场,像一个凯旋的将军,带着战利品走上回国的路程。
偶尔听到几个人在后面悉悉索索的说:“陈秀兰很厉害的,永远别想她吃亏。”
山谷里鼓乐震天,太婆去世了。
明明前几个月还活生生的站在我们之前的人,转眼就离去了。
老家有丧哭的习俗,去世的人接受到人们离去的思念,下辈子投胎不会隔得太远,亲戚们都这么说。
阿布跪在灵堂前,嘶哑地叫:“阿姆,你好走啊!秀兰说,你要好走啊——”阿布在灵堂前没有哭,事后她和我说,太婆是到了年纪走的,没有太痛苦。
下葬后,阿布离开灵堂,回到房间里。老家的房子有一股特有的木头发霉的味道,平日里不觉得很刺鼻,可是冬天的早晨,带着气味的空气充斥着肺部,把肺冻住了。
阿布坐在床脚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么哭过,就像一只凶狠的野狗白日里抢了一块腐烂的肉,好不威风,然而在夜里它偷偷地躲起来,独自舔舐着满身的大大小小血肉模糊的伤口。
我轻轻地走过去,阿布停住哭声。我说:“你不要太伤心了,不要把身子哭坏了。”
“嗯。”她答道。
我好像听到她轻轻地说:“要是我也变成这样怎么办啊……”声音轻如飘渺,却给我当头一棒。
说实话,太婆的离去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刻骨铭心。可是阿布这一声低语让我被迫面对死亡这件事。
人越老便越能感觉到衰老的速度在加快。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可是真正面对死亡时,人是无力的。就算是阿布也不会不害怕它。
天空很黑,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丧礼过后,阿布留在老家。
理由很简单,我已经住校了,不需要她接送;爸爸妈妈的事业稳定下来,有时间打理家中的事务。
我们在广州有自己的生活,阿布在老家也有自己的天地——她离家太久了,是时候在自己长大的地方享享清福。于情于理,我们不能太自私,阿布为我们家付出了十几年的时间,而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几年?
汽车上路了以后,我看见阿布的身子慢慢变小,直至成为一个黑点湮灭在道路后,消失不见。夕阳如同紫红色的缎带把天空和河面织在一起,水鸟掠过水面,掀起几缕波澜。
从此以后的几年里,没有阿布在厨房活跃的身影,没有她在菜市场与人几乎争吵起来的说价和得意洋洋的声音。
可是时间会使人来不及思考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只有不断追逐。我在学校里,做着数不清多少的题目,接受无数次考试带来的考验。我习惯了自己乘坐地铁去往补课班;习惯了在走路时掏出手机,沉浸在网络的海洋中;习惯家里没有午饭就来一桶泡面,把里面葱油调料包一股脑加进去,用开水烫几分钟就吃下。
偶尔的感伤只会寄予在翻着发黄的旧相片时那一声叹息之中。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
我问阿布她的名字。
“陈秀兰,兰花的兰。”她很郑重地说。
我愣愣地点点头,用手指把她的名字一个一个的地敲上去。
“陈秀兰”原来是我生命中这么重要的人。叫了这么多年“阿布”,我听过了她的名字无数遍,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伴着那些遗落在无数岁月里的记忆,被我无情地封锁起来。从脚底漫起的冰凉感和罪恶感把气管堵住,我被无情的大水拖入深渊。
“阿布先走了,那个你要好好学习啊。车子就要到点了。”她起身离开房间,有点淡淡的失落。
我目送她走进电梯,看着那双穿着黑皮鞋的脚迈进了电梯,眼睛有些湿润。
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是一条语音消息,点开来,阿布略微沙哑的嗓音响起来:“我在冰箱的下面放了饺子,里面没有葱,记得吃。”
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