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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

文字:王吉米 指导老师:王娜供稿:高二年级图片:时间:2019-03-04点击数:2827

 

 

我看着眼前的女人

约莫60来岁,两鬓斑白,可是头发的末梢是红褐色的;身材肥大而粗短,干瘪的乳房垂在肚子上,肚子上的三叠肉把衣服撑得老大,肩膀很宽实,驼背严重;她的脸更是不好看,稀疏的眉毛,眉毛中间的皮肤毛孔很大,黑黑的,好像粘着芝麻粉一样,塌鼻子的鼻孔向外翻,露出黑色的鼻毛,上面有一颗突起的黑痣;厚实的嘴唇下,上排牙齿是假牙,外沿已经发黑,下排真牙有几颗挤在一起,有一些缝隙却很大。她穿着红边黑印花的上衣,灰得发白的七分裤,脚上套着肉色丝袜和一双皮革外翻的黑皮鞋。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对她辨识度极高相貌早已习惯了她是我的外婆我从不叫她外婆,我叫她阿布阿布是家乡话,也是我可以不假思索说出的唯一一句家乡话。

阿布今天刚刚下载了微信,她说:这样以后找你们就方便了,现在你们都不用电话,用微信。

我说那好啊,我也可以陪你聊天了。

但是,在写备注名的时候,我愣住了。我突然发现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写。

阿布,你的名字是什么?

她不高兴了,我带你到这么大,你连阿布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大声狡辩道我知道怎么读,只是不知道怎么写罢了!升高的音调在空荡荡房间里显得有些无力。

陈秀兰,兰花的兰。她很郑重地说。

我忽然意识到在我的目前为止的生活中,每天都在说着别人的名字,我每天接触这些名字,可以做到过目不忘,等到下一次见面时,就毫不羞涩地叫住她:是你吧,我们上次见过,你叫……”

可是我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不管和她吵架时,还是撒娇时,我都叫她:阿布。记忆忽然像是儿时那钱塘江潮水一般,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朝我扑了过来。我好像拿着一把钥匙,小心翼翼的抹去记忆宝盒上的尘土,把它打开。

父母刚生下我的时候,正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他们苦于事业和我之间来回奔跑,又苦于请保姆的高昂费用,正在他们烦恼之际,阿布自告奋勇地从老家赶来照顾我。那时阿布常说:城里多方便啊,我看小孩又不用干活儿,好得很呢。

阿布虽然长的不好看,却对周围的环境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她迅速熟悉城里面的菜市场接送我上幼儿园的路线父母工作的龙翔桥档口的位置我周末去的少年宫要坐哪一班公交车……她好像有数不完的力气,更有拥有无限脑容量的聪明大脑

那时学跳舞坐的公交车581路在我的记忆里尤为清晰,车外刷着一层绿油油的油漆,车顶有两个昆虫一样的触角,扣在高架桥之间的电线上。车内总是有很多人,很挤。我的个子小,除了阿布紧握着我的大手是我与上面的大人唯一的联系以外,很多人都注意不到我。车上的地板上有一层亮晶晶的颗粒,摸起来凹凸不平,我总是用手去抠它,抠不下来还让泥镶进了指甲缝里。有时候阿布会把我抱起来,没多久就会有人给我们让座。把我放在凳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我。有时候实在太多人了,不到位置,阿布就会从她的裤子口袋里拉出一张海报,在公交车后门旁的楼梯上,让我坐下。

阿布,每个人都站着,只有我坐在这里,我不要坐了。

阿布要你留力气,待会跳舞的时候,要让老师表扬你啊。

我看着她,她宽大的身体,像明信片上的长城一样,她两只手各搭身体两侧的扶手上,又好像盘旋于天空的老鹰。我看向窗外,外面的景色如同流水一般推着公交车前进着,石栏外面的湖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有金子上下浮动柳树枝条吐露嫩绿的细芽,轻轻摇晃着偶尔有几个带荷叶帽的中年人,坐在石栏台阶旁,铺了一块军绿色的布,上面满是绿油油的莲蓬——他们在卖莲子,一个莲蓬一块钱。浙江人不像天津人会大声的叫卖,他们会很安静的坐在一边,一边慢慢的等着客人,一边吃自己卖的莲子。他们身后的湖水泛着薄薄的雾气,包含着莲子的清香透过车子明晃晃的玻璃窗钻入我的鼻子。

阿布每次路过少年宫都会找同一个卖莲子的商贩买一捧莲子给我吃,我要求她:不要把莲蓬剥掉,把莲子挖出来就好了。在没有魔法棒玩具出现时,我已经有了自己的魔法棒,我高兴地挥舞着莲蓬,念出咒语。

这时,卖莲蓬的笑了:秀兰啊,你家的真好带,不用你哄着就自己玩了。阿布很骄傲地说:没有没有,诶呦,你是不知道他她有多调皮哦,在外一条虫,在一条龙……”他们之间的寒暄我似懂非懂,但我会大声反驳:阿布,我才不是虫子,是公主,白雪公主!

阿布有着一双宽大的,布满很多皱纹的手,可是那双手却可以灵活的转动,把一团团面做成许多新奇的花样。小笼包饺子馄饨是她的拿手绝活。

我最喜欢她做的刀切面。她把揉完的面拍在桌子上,拿着一根木质擀面杖,接着她用左手翻动面团,右手按住擀面杖,整个面团转动了起来,一朵白色的玫瑰飞速转动变得扁平,面团纹理也不见了,擀好的面就像是一块细腻的缎面布料,又像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铺在桌子上。

阿布你好了没有啊?

很快就好了,囡囡先把作业写了啊。

作业早就好了,只有口头作文还没有做,要你帮我啊。

阿布不搭话,手上的速度越发的快了起来。她把面皮叠起来,拿起菜刀,只听刷刷那面皮变成了长条状,接着,她把面倒在滚烫开水中,面条在滚水中跳动,锅盖上水蒸气给它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羞涩的少女在薄雾中褪去白色的外衣,在水中愉悦的玩耍着,我此刻我的心情应该像是牛郎惴惴不安地偷走织女的衣服,喜悦而慌乱地等待面条开锅。

阿布可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她放了四个碗,三大一小。在每个碗里倒入少许酱油,哒哒哒哒”,青葱变成碎片跳入黑色沼泽里,散发出浓郁的葱香,这时我大声喊:阿布,我不吃葱!

嘴刁阿布停下了动作,把我的小碗单独拎出来,你长大了,就会吃的,菜不加葱,不香。

出锅的面条在灯光下泛着麦芽的黄色,用筷子夹出来的时候一跳一跳的,可爱极了。它不像米粉那么细,也不像兰州削面宽大厚重,它的厚薄刚刚好,塞个进嘴里嚼两下,感受到面条富有弹性的躯体,咽下去再喝一口汤汁,吞下去时,温暖的汤汁顺着食道跑进肚子。吃的快时,有一股气逆流而上,——我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阿布经常带我去菜市场里买菜,每次走近猪肉摊时,地上的红艳艳的液体总会吓得我赶紧闭上眼睛,任由她宽厚粗糙的大手拉着我向前走。

别的地方都不像你卖的这么贵,囡囡,走我们去另一个地方买!阿布大声说,顺势准备拉着我就走了。

等等,捏卜(婆婆),便宜不得便宜不得,我们做小本生意的,总要赚一点的呀……”

我们家很多小孩的,你少一点嘛,我买很多的,阿布突然小声说,我有很多认识的,他们都来你这里买嘛。

好好,你拿走吧,诶哟……”

不多一会儿,阿布提着四五个红色塑料袋,带着我走出了菜市场,像一个凯旋的将军,带着战利品走上回国的路程。

偶尔听到几个人在后面悉悉索索的说:陈秀兰很厉害的,永远别想她吃亏。

山谷里鼓乐震天太婆去世了。

明明前几个月还活生生的站在我们之前的人,转眼就离去了。

老家有丧哭的习俗,去世的人接受到人们离去的思念,下辈子投胎不会隔得太远,亲戚们都这么说。

阿布跪在灵堂前,嘶哑地叫:阿姆,你好走啊!秀兰说,你要好走啊——阿布在灵堂前没有哭,事后她和我说,太婆是到了年纪走的,没有太痛苦。

下葬后,阿布离开灵堂,回到房间里。老家的房子有一股特有的木头发霉的味道,平日里不觉得很刺鼻,可是冬天的早晨,带着气味的空气充斥着肺部,把肺冻住了。

阿布坐在床脚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么哭过,就像一只凶狠的野狗白日里抢了一块腐烂的肉,好不威风,然而在夜里它偷偷地躲起来,独自舔舐着满身的大大小小血肉模糊的伤口。

我轻轻地走过去,阿布停住哭声。我说:你不要太伤心了,不要把身子哭坏了。

“嗯她答道。

我好像听到她轻轻地说:要是我也变成这样怎么办啊……”声音轻如飘渺,却给我当头一棒。

说实话,太婆的离去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刻骨铭心。可是阿布这一声低语让我被迫面对死亡这件事。

人越老便越能感觉到衰老的速度在加快。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可是真正面对死亡时,人是无力的。就算是阿布也不会不害怕它。

天空很黑,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丧礼过后,阿布留在老家。

理由很简单,我已经住校了,不需要她接送;爸爸妈妈的事业稳定下来,有时间打理家中的事务。

我们在广州有自己的生活,阿布在老家也有自己的天地——她离家太久了,是时候在自己长大的地方享享清福。于情于理,我们不能太自私,阿布为我们家付出了十几年的时间,而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几年?

汽车上路了以后我看见阿布的身子慢慢变小,直至成为一个黑点湮灭在道路后,消失不见。夕阳如同紫红色的缎带把天空和河面织在一起,水鸟掠过水面,掀起几缕波澜。

从此以后的几年里,没有阿布在厨房活跃的身影,没有她在菜市场与人几乎争吵起来的说价和得意洋洋的声音。

可是时间会使人来不及思考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只有不断追逐。我在学校里,做着数不清多少的题目,接受无数次考试带来的考验。我习惯了自己乘坐地铁去往补课班;习惯了在走路时掏出手机,沉浸在网络的海洋中;习惯家里没有午饭就来一桶泡面,把里面葱油调料包一股脑加进去,用开水烫几分钟就吃下。

偶尔的感伤只会寄予在翻着发黄的旧相片时那一声叹息之中。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

我问阿布她的名字。    

陈秀兰,兰花的兰。她很郑重地说。

我愣愣地点点头,用手指把她的名字一个一个的地敲上去。

陈秀兰原来是我生命中这么重要的人。叫了这么多年阿布,我听过了她的名字无数遍,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伴着那些遗落在无数岁月里的记忆,被我无情地封锁起来。从脚底漫起的冰凉感和罪恶感把气管堵住,我被无情的大水拖入深渊。

阿布先走了,那个你要好好学习啊。车子就要到点了。她起身离开房间,有点淡淡的失落。

我目送她走进电梯,看着那双穿着黑皮鞋的脚迈进了电梯,眼睛有些湿润。

突然手机响了起来,一条语音消息,点开来,阿布略微沙哑嗓音响起来:我在冰箱的下面放了饺子,里面没有葱,记得吃。

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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