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又是一个难得的假期，车子我都特地让母亲停远些，免得让他们知道我回来了。轻手轻脚打开门，步子也轻轻的，在进入二楼的最后一个阶梯，我的脚狠狠地踏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

“公公婆婆！我回来啦！”我觉得那一瞬间我笑得特别灿烂，外婆这会儿坐在椅子上看着我发笑，外公则站在电视机前，

“小宝回来啦！”外公咧开嘴露出他的牙齿，笑笑看着我。

我走过去，一把搂住外公的肩膀，“吉叔，你好像又黑了喔！”我学着他那些老友叫他的口吻来调侃他。

“我天天打球能不黑吗？你都不爱运动所以才这么白！”外公一副指责我的样子反驳道。

“好好好，我缺少运动！”我无奈地看着他“哎！公公，我比你高了诶！”我假装惊奇地大声说。

他的白眉毛又多了，好久都没让我剪了……

外公看了看我的个子笑着对我说：“高了，高了。”说完便走去拨弄他的唱片。

听到这样的话，记忆拼拼凑凑点滴在重合，眼前的人却怎么也重合不到一起。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外公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一直僵在那里，过了好久才慢慢散去。

是的，我高了，高到你再也不能帮我量身高了。我也长大了，大到你的肩膀，再也无法为我挡风了。

长大以后我总是会调侃他，他越老就越像个孩子，就喜欢别人哄他，跟他们在一起我也乐的自在，没那么多需要琢磨的小心思，就喜欢看着他们笑的样子，即使事物再如何变迁，那样的笑容还是像阳光，很温暖。

如今不管我走到哪里，看到番茄炒蛋，总是会下意识坐得直直的，一口一口认认真真吃饭。看到糯米饭，总是会感叹和记忆里的味道相差甚远。我依旧不喜欢大姨二姨两家人，但似乎我们家也逐渐变成我曾经最讨厌的那样，每次回来吃顿饭就走了，只是没有菜了，因为那个耕地被填平了，起了一栋大房子。

于是我便又开始挣扎，要回外婆家我就让母亲早点出发，每当要走时，就是所有人中最晚走的一家。每当我看见人走茶凉欢笑散尽时不可避免地留下一屋子的空寂，看着外婆单薄的身子倚在客厅里，有时还会偷偷地擦眼泪，我又忍不住回头，眼眶顿时红了，心里特别难过。

孤独，大概最是催人憔悴催人老。

我们每个人都害怕孤独，可是又不得不接受孤独，因为我们迟早会习惯它。这世上，又有谁不是独着来独着去的。

小时候，我总盼望着长大，长大以后，又多想永远留在小时候。小时候的世界，美好简单，因为爱我的人都为我阻挡了复杂。

小时候，很多想做的事情大人都不让，手里能自主决定的东西很少，直到长大以后我才明白，手里的权利越多，限制也就越多，身不由己大概就是如此。

看着眼前熟睡的外婆，我的手揉捏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从她的腿上移开。小心翼翼地拿开她身上的报纸，慢慢地拎走她滑倒鼻梁下面的眼镜，把她身上的毯子往上掩了掩，轻轻地把她掉下来的头发撂到耳后。外婆七十多岁，尽管头发很少，却没什么白头发，我母亲遗传到她的发质，柔柔的，软软的，我没能遗传到。

时光磨平了我的棱角，褪去了稚嫩，改掉了毛毛糙糙的性格，我也学会了不动声色，处之澹然。只是我的情感重了好多，我有些讨厌现在的自己了，多少些多愁善感，也开始畏首畏尾。

我不会在很多人面前给我外婆捶腿，也不会在很多人的时候拿着我夹了少许菜的饭碗跑到客厅陪我外婆吃饭，外婆腿脚不好，早就不上饭桌吃饭了，总是早早的就让护工装好饭一个人在客厅吃了。

我似乎看见了那些眼神，听见了那些流言……“带着小孩在娘家住了十年，老人家本身也还有个儿子……”就如同我小时候那些长舌妇议论我母亲一样。

大姨二姨也总是叫我不要老回去，还说那房子迟早都会给舅舅这个宝贝儿子……我终于发现我很讨厌她们的原因，也突然间觉得她们很可怜，从来都没有感受过亲情的温暖和可贵，空抱着利益活了一辈子。

我没办法改变别人，却也无法改变我自己。

“婆婆”我拍了拍外婆的手臂轻声唤道。

“婆婆，我们回房间睡吧，厅外面冷。”外婆这时才悠悠转醒。

“小宝……”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这才听到她的意思，护工去洗澡了，我使劲把她扶了起来。

待她站稳后，“婆婆，抬高脚走路！”外婆腿脚不便后老喜欢拖着脚走路，所以很容易摔倒，我见过她抬起脚走路的样子，还算稳健，于是之后的每次我都提醒她。

伺候完她上厕所，我把她扶上了床，关了大灯，给她盖上了被子，像小时候被母亲哄着睡觉一样，我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胸口。

“婆婆，困了就睡吧。”

外婆听了我的话看了我一会儿，慢慢闭合了眼睛。

我站在她床边，看着她的睡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从学校打电话回去，她每次自己在那边自说自话也听不清我在问什么，即使我站在她面前，也要凑到她嘴边问好几遍才知道她在讲什么，似乎一瞬间，我长大了，他们老了。

最后看多了一眼，我轻声快步地走出房间，还是不可避免地踩到年久开裂的瓷砖，发出“吱吖”的响声。

那是我童年逝去的声音。

八

我和母亲挑了个宁静的下午，初春，难得没有下雨，太阳时隐时现，阳光也随之零零散散，倒也不太冷。

特别挑准这个时间，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和母亲回去。

我把刚买的面包和山楂片放在桌面上，尽量不让塑料袋发出声音。外婆还在睡午觉，外公似乎出去唱粤剧了还没回来。

母亲留我一个人便去了邻居家窜门。

我在厨房窸窸窣窣忙活了好一会儿，才端着几碗东西出来。调好味道的肉馅、水、云吞皮……

我打算给外公外婆包顿云吞。

我的烹饪能力似乎遗传到了外婆。母亲在家里经常研究新菜式，因此我也就在这耳濡目染的情况下，对烹饪越发情有独钟。

不一会儿，一大盘云吞算是出来了，期间好多次护工阿姨说要帮我我都没让。

老人家吃饭睡觉的时间总是比年轻人早很多，差不多四点的样子就要开始做饭了，在乡下，这样的时间更是早了些。

烧开了热水，丢了点虾皮进去，把云吞倒进锅里，盖上锅盖，火候调到最大。三开过后，云吞浮上水面，我捞了一个尝尝味道，一口咬下去，满嘴的清香。装起两碗，各浇了一勺子的汤，又撒了些香菜，看着一个个鲜嫩可爱的云吞躺在雪白的瓷碗里，我心满意足地笑眯了眼睛。

外婆早就被阿姨搀扶到客厅里看电视了，怪我太过投入竟没发现。

我捧着一碗云吞放到外婆身边的小桌子上。

“小宝。”外婆轻唤了我一声，我凑到她身边，“什么东西这么香啊？”

“外婆，我给你做了云吞，你要不尝尝？”我细细询问道，随后便勺了一个小的，吹了一吹，送到她嘴边。

她张开嘴，咬了下去，突然间笑了出来：“好啊，小宝长大了，轮到你给外婆做饭了……”

外婆的声音很沙哑很小声，我却清楚地听到了她的话。

过去的十年里，你对我的照顾体贴入微，如今我也有能力，可以给你做一顿饭，甚至照顾你爱护你。

楼下的铁门重重关上，我猜是外公回来了。我早早就站在楼梯口，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清晰。

“公公！你回来啦！”

“哎呀，是小宝啊！”外公见到我上楼的步子也加快了。

过去十年，我充分感受到外公外婆重男轻女的思想，同是女孩，却因表妹的父亲是我的舅舅，外公外婆唯一的儿子，她受到的待遇比我要好得多。

十年过去了，我才发现，我是个例外，是他们老旧思想里的例外。即使有了表弟，我依旧成为最特别的存在。

每次外公外婆有什么好的，我是同辈里唯一被点名要求给的。母亲告诉我，她每个星期回去，总能听到他们叨念我。

“公公，快来，我给你做了好吃的！”我搂住外公往饭厅走。

“怎么样！快夸我‘入得厨房，出得厅堂’！”我一脸骄傲示意外公往桌上看。

“得先让我尝尝，才能给你打分！”外公不紧不慢地夹起一个云吞，刚放进嘴巴里，不等他吃完我便十分心急地问道：

“怎么样怎么样？！”

只见他左嚼嚼，右嚼嚼，就是不给个答复……我就知道，越老越爱玩，哼，我也有那个耐心慢慢等。

不一会儿，等到小瓷碗都要见底了。

“公公！”我大叫了一声。

“哈哈”，外公看着我的样子哈哈大笑，“我的这个宝贝孙女，要是谁娶了去，那可就有福了！”说完又去喝碗里的汤。

我涨红了脸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公公！你何时也学会逗我了！”

外公也不管我，自顾自地又去装了一碗，我决定不去理他，也走进厨房装了一小碗出来。饭桌上就我们俩大眼瞪小眼的。

“公公，我们来石头剪刀布吧！”我突然间心血来潮。

“你都这么大了，不用我再哄你吃饭了吧！”谁知外公竟一脸嫌弃的样子看着我。

“哎呀，公公！你就陪我玩会儿嘛！”我使出了必杀技。从小到大我很少撒娇，不过一旦撒起娇来，外公也拿我没办法。

“好！输了的人不能吃，你可不许耍赖！”外公义正言辞地给我讲明规矩。

过了几轮，“小宝啊，你又输了，罚你不能吃！”外公看到我输了似乎十分高兴。

“好好好，都给你吃都给你吃。”我对外公一副小孩子模样感到无可奈何却又笑了出来。

外公，你可知道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当那个永远的胜者，现在我想输给你，我想一直看着你这般小孩子的模样，如同当年你对我的那样，真好。

简单收拾过后，才不过五点出头。我走出阳台惊奇地发现有夕阳！那片属于南林巷子的夕阳，我急忙跑回客厅对着外公大喊：“公公！有夕阳！我们去走走吧！”

“你这小女孩，怎么这么麻烦。”外公嘴上抱怨着脚上却跟我下了楼。

想起大姨二姨总说外公吝啬，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可在我的印象里，我的外公愿意给我一切我想要的。

我走在南林巷子里，踩在夕阳的光辉里，开始向光源聚集的地方跑去。

“公公，快点快点！”我看着那个似乎变得矮小的身影，又跑回去牵着他的手，外公的手依旧宽厚，传递给我暖暖的温度，只是多了好多新茧子，新新旧旧的茧子混在一起，我却没感到被硌得生疼。

我握着外公的手紧了紧，回头看见外公孩子般的笑容，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迎着夕阳，我笑了，笑的特别灿烂。

外公，我快比你高一个头了，手掌也长到比你小不了多少。以后我也可以为你遮风挡雨，可以牵着你的手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你参与了我最美好的十年，此后我便重逢你的余生，陪你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十年。

夕阳的余晖铺满了整条南林巷子，柔和的光照在我和外公的脸上，他的笑容和阳光融合在了一起，很温暖。

尾声

我知道那些花儿、小树、石头、房子都会不可避免地老去，唯独记忆自成一隅，依旧如新。

南林巷子的十年，便就此封存，成为我今生永恒的回忆。

（指导老师：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