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
我今年十五岁了,读高一。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年纪,这意味着我要对即将到来的高二做准备。这样的说法比较好笑,但对我来说这是很严肃的。因为高二对我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级。
在我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个故事——我这么说也许很夸张,但事实是这个故事对我影响很深,直到两年后,当时发生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说实话,把这个故事解剖开来,对我和对这个故事另一个主人公来说都是一种残忍。
我十三岁那个暑假,非常喜欢欧美明星——用大人的话来说,现在的小孩有喜欢的明星再正常不过了。所谓同类相吸,我手机里所有的社交软件里的网友都是关于欧美明星的。这算是一切的开始,和小说一样有着非常平凡的开头。
当时在我众多网友中,我认识了对我而言比较特殊的一个,这里我就简称他崔吧。
崔是非常腼腆而温柔的一个男生,他当时十六岁。说起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那还得从我在聊天群里唱了一首歌的事情说起。他认真地听完我唱的歌,然后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声音好虚啊,你最好要多喝点热水,护着嗓子。
后来我们俩渐渐地聊开了,话就多了起来。我是比较会聊天的人,说话大大咧咧的像男生。相比之下崔比我更加细腻,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是一个女生。
很温柔的他,和很傻很自私的我,就这么认识了。
平时我住校,一周回一次家,和他聊天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只要我和他聊起来,就有说不完的话题,有聊不完的事情。他像一个知心大哥哥,一直很耐心地听着我说话,我连琐碎到今天买了几支笔都跟他说。我们俩会互相唱歌给对方,我每次唱歌,他都会轻声指导我该怎么发声,做什么练习。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喜欢上唱歌了。
我渐渐知道了很多关于他的东西,比如他住在太原,他有轻度抑郁症,他最喜欢的歌星是谁,他很擅长英语和数学。每次知道多一些关于他的东西,我都会很开心。我想,当时的我是打心底里把他当成我的好朋友。
不过我貌似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当时,我还只是个小孩子,而他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了。
有一天他说我喜欢你,我——那么傻的我——居然说我也很喜欢你。可是小孩子哪懂什么喜欢呢?到现在我无数次回过头看,都会设想如果我当时更成熟一些,告诉他我的喜欢是朋友的喜欢,故事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我发现不对劲的时候貌似已经晚了,崔已经把我当成他的恋人——明白这一点后我非常地恐慌。我不明白对于他来说“恋人”这个词语是什么解释,长大后我才渐渐明白,“恋人”是在一定感情基础上两情相悦的二人彼此承诺后的身份。而当时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懵懵懂懂地跟他闹着,笑着,然后渐渐地觉得,这是不对的。
我和崔只是在网上认识的,诚然我们有很多很多共同话题,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把我当成恋人。
我曾经笨拙地试探过他,他是否在开玩笑?或者他只是随口一提,根本没当回事儿?可是他貌似是认真的。
“等我考中山大学,我要来找你。”
说出这句话的他,忽然变得陌生而可怕起来。当时的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能处理的范围。我并没有像小说中的女主角那样感到激动,觉得感动,而是觉得一股恶寒由脊梁骨蔓延到脚趾,让我浑身颤抖。
我害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而我却又没有告诉我家人和朋友的胆量。走投无路的我想到了一个最笨的办法,那就是疏远他。
课本上的章则,家长的叮嘱,老师的教导,三者都告诉我,网恋是不对的,网恋是错误的,网恋是没有好下场的。而我——从小就答应了我父母,要做个好孩子。
崔是那么温柔的一个男生,我对他忽然的疏远的确非常过分。但我头晕脑涨。我只是觉得我做错了,事情的发展顺序很奇怪,非常奇怪。
崔一次次地问我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或者说错了什么话。我一次次否定他,可我却又不好意思把我的想法说出口,死要面子的我怕他嫌我幼稚。我祈祷着他能自己明白,然后笑着跟我解释他一直以来是在开玩笑,他只把我当朋友,这样我们又能回到最初那样。可他没有。我一次次硬着头皮说我没有疏远他,是他的错觉,到最后我自己都几乎信了。
崔不知道,他问一次,我心中的害怕就加深一分,与他的距离就更远一些,终于到了最后,他不再问。
惭愧的是,在甩开崔之后,我居然由衷地觉得庆幸起来。我在庆幸什么?我也不知道。后来我懂了,我当时庆幸的是我及时“脱身”,我没有“深陷泥潭”,我还是个守规矩,明是非的“好孩子”。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时光机,我一定穿越回去,给自己两个耳光。
之后的日子云淡风轻,我和崔之间的话少了很多,但是还没有完全断联系。我们偶尔会谈谈好看的美剧,聊聊新出的歌,只是我再也没有唱过歌给他听,他后来给我唱的歌我也没去听。我再也没有跟他聊起我生活中的事情,我们的话题只局限在明星和电影里,我们还是会例行公事地互道早晚安。时间的车轮继续转,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搬家过后的一个月,崔问了我家地址,我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满是疑心地把地址给了他,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他寄给我的一把尤克里里,漂亮的棕色琴身有淡淡的木头的味道,我拨弄着琴弦,听着杂乱无章却挺悦耳的声音,开心之余有些尴尬地看着琴上印着的“My Lover”英文。
故事的转折点,从我收到这把琴开始。
那个下午我给崔发了信息,表达我的感谢,他却没回复我。我以为他只是在做别的事,没看到。我像往常一样愉快地做自己的事情,当我准备睡时,我打开手机想看看崔有没有回复我。而映入眼帘的,是他朋友挂在网上的黑白照片和讣告。
啊,崔走了?是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忽而好像有一双手一把掐住了我的喉咙,我左右挣扎喘不过气儿来。我深深吸了口气,到一半却哽住了,我不住地咳嗽,仿佛要把肺给咳出来一样。我一下感觉有些想吐,却又吐不出来,我忍不住弓起身子低下头,眼泪啪地落在手上。
我记得那是2014年3月21日的凌晨,初春刚至,乍暖还寒,空气冻得像冰刀,我瑟缩在温暖的被子里,觉得那是冬天以来最冷的夜晚。
我问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告诉我,3月14日那天,崔的妈妈和他吵了一架,崔本来就有轻度抑郁症,他在晚上十一点多跑出了家门,然后从楼顶跳了下去。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炸了,3月14日,正是周末。那天我在家,晚上十一点半,我正缩在被窝里看美剧,崔跟我说晚安,早点睡。我草率地回复了一句晚安,然后继续看美剧。
那句“晚安”是他走前跟我说的吗?那他当时是不是已经坐在楼顶,脚下是湖水一般无尽的黑暗。是不是整个世界就只有他手机里散发出来的那一点点光?
我不信,我反反复复地询问,确认,而终于我是知道了,我也信了,崔不在了。
那个夜晚泪水决堤,脑子里放幻灯片一样一张张地闪过我和崔的对话。我想起他说他有轻微抑郁症,我却从来没重视,我那么傻,居然觉得心上的病都是小病。
如果,我当时没有看美剧,而是关掉网页和崔聊会儿天——像从前一样,聊我身边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我做了什么,觉得今天吃的饭很好吃。他会不会就噗地笑出来,然后抹掉从楼顶跳下来的念头,转身回家?
对不起,我不该疏远你,我不该那么幼稚,耍小孩子脾气。我无声地呐喊着。
也许崔的死跟我没有关系,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但是当时的我,却真的觉得我应该为他对这个世界的绝望负一些责任。
那个晚上我抱着崔给我的那把琴,我感到悲伤和愧疚夹杂着化成流不尽的泪水,润湿了枕巾。我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时,眼睛是肿的。
可是生活还得继续。就算我难过得窒息,肚子饿时还是得吃饭。可有时候,我会被一个问题困扰。
崔当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呢?
我以为这问题只会困扰我一时,可万万没想到,它居然困扰了我两年。忙碌时我忘却它,可当我安静下来时,它就如影随形,藤蔓似地缠上来,死死抓着我让我不得安生。它就像我中考数学试卷上那最后一道题,我痛苦不堪,焦灼不已地思考,却怎么也得不到答案。
从这个问题继而又延伸出新的更绝望的问题。他怕吗?他有没有过哪怕一丝想要放弃的念头?他哭了吗?作为独生子,他想到过他的父母吗?他想到过他的朋友,想到过我吗?他有没有像检查作业一样重新看一次自己的人生呢?如果有,他是否更加痛苦?我简直不忍心去思考这些问题,从一个生者的角度去揣摩一个自杀的人的想法,那是非常残忍并且不敬的。更何况我还只是一个孩子——当时甚至只是一个初中生——我脑子里装着满满的是我的题目,我要背的古诗,我该怎么思考这些问题?
缠着我的貌似不仅仅是这些问题,还有他的影子——孤魂野鬼一般的影子。唱歌时我想到的是他,他叮嘱我记得让嗓子经常泡在热水里;吃糖时我想到的是他,他告诉我吃过甜会影响发声;听音乐时我想到的是他,他热切地给我推荐各种歌曲。
哪里都是他,哪里都没有他。
有时候心底里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他也许没死?他只是在报复我对他所做的一切,而合伙他的朋友一起欺骗我?可我知道,有这个想法的我才是真正欺骗自己的人。
我埋怨他给我带来的痛苦,却又希望逝者安息。当时我就有隐隐约约的预感,我跟他之间估计是没完了——无论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
我想,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我得去一趟太原,哪怕是见一见他的家人也好,我得去找他。我想让他,他的家人知道,崔这个人对我而言非常重要。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救赎。
我在日历上写下清晰的日期,3月14日,崔走的日子。我一笔一划的写,从笔尖到我的心尖不可抑制地颤抖。
接着是一年忙忙碌碌的备考。我把自己埋在数不尽做不完的题里,我强迫自己清除脑子里多余的记忆,好腾出位置装那些绝美却让人麻木的古诗词,我记下每一个词语的解析,闭着眼想每道题的解法。不知不觉的,崔这个人慢慢地从我的脑海里淡去。
到了第二年的3月14日。我又一次想起了他,当时百日誓师大会刚结束,我是在想提笔在日历上写下“百日誓师大会”时,才发现早在一年前,这一个小空格就被我填上了东西。我怪异地放下笔,关于崔的记忆一点一点浮上来,我心里是不安和焦虑。
等我,等我去找你。安慰似的,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但是,我清晰地听见,又有另一个声音告诉我:你,别骗人了。
我惊讶我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我晃晃脑袋想把这个想法抖出去,可它像黑夜中的星星,非常明显。我强迫自己不再想他,而我越是回避它就越是猖狂。
过了几天后,一个下午,距离晚读开始还有十几分钟,我无意间抬起头,看见对面高二文三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像,实在是太像了。我心下一颤,是他吗?是吗?
我第一个感觉是害怕——好像杀死他的不是他自己,是我,他是化成冤魂来找我,把我一起拖下那无边无尽的地狱,让我陪他一起死的。
“你啊,你就该试试从空中掉下来的感觉。”耳畔,崔的声音非常清晰地响起、
我那么害怕地哭了起来。我惊惶地撞开门,跑出去,跌跌撞撞地冲到文三班门口,我凑在门口踮起脚,从窗口往里看。学哥学姐们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书的看书聊天的聊天,谁也没注意到一个初三的小学妹正怀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往里看。
什么也没有。
我回到班上,哭的不成样子。我的心里又一次无声地呐喊,反反复复的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我为什么而道歉的呢?只有我自己清楚,我不想承认但我必须承认的是,我忘记崔了。我把这个曾经给我带来很多快乐,信任我,安慰我,教导我,倾听我,并且——也许——喜欢过我的,那么好那么温柔的一个男孩忘掉了。
藏不住的愧疚不断地喷涌着,仿佛要把我的脖子掐住,把我扼杀,而我无可奈何。
有一天,学校叫来了一个心理辅导师,来给初三的学生做心理辅导。辅导结束后,在礼堂,我拦住了老师,把心中埋藏的令我痛苦不堪的秘密告诉了他。
老师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告诉我,一个人的自杀会影响到周围五个家庭。我也许是被影响到的那个,我需要帮助,他可以帮我。
我捏着那张纸如获珍宝,这时旁边一个在我跟老师讲崔的故事讲到一半时忽然来的同学拍了拍我,问我怎么了?我想了想,告诉了他。
他听完了整个故事后,默默地拍拍我的肩,说,没事的,加油。
在我发现把我的故事说出来后,我得到的别人的安慰居然会让我舒服很多。
身体仿佛脱离了控制一般,之后的我像祥林嫂一样不住地对别人说这个故事,讲这个故事的理由我已经全盘忘记,或许是有同学无意间看见我在日历上用淡蓝色笔标在3月14号的一小行字,或许是有人问起,又或者是我为了安慰某个人,或者只是闲聊,反正开头都是一样的,“在我初二那年……”
每一个听完我故事的人,都会拍着我的肩膀说,没事的,会过去的。我则很配合地点着头,说,嗯,我知道的。
什么时候这变成了一个故事呢?我什么时候从第一人称视角变成了第三人称视角?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说书的,讲故事的?
我为什么要不断,不断地和别人讲这个故事呢?我不知道。
他送给我的琴——那一把小小的尤克里里琴,我放在我的书柜旁边。从我拿到这把琴到现在,我打开琴套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想我应该去学,然后在我终于到他坟边时轻轻弹唱。可是我没有这么做,这个想法只是在脑子里像蜡烛似的晃了那么一下,熄灭了。
随着中考一天天逼近,我越来越残酷而清晰地明白,或许我根本不会去太原——哪怕我已经告诉了所有人我要去。我知道,就算我去了,我也不会去找他;找到了,我也不会去见他。
中考结束的那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和父母踏上了去太原的路程,辗转多处我们到一个墓园。我穿过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大理石墓碑,径直走到角落的一个白色石碑前,没有人告诉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那就是崔睡着的地方。可在我伸出手想要触碰它时,我醒了。
我看了看表,六点钟。我安慰自己这是生物钟在作祟,可我明白,潜意识里,我希望我醒来。
暑假是漫长的,是盛宴也是狂欢。我玩啊闹啊,却只字不提去太原的事。两个半月的时光从指缝中流过去,我背起书包上了高中。而正如我所预料的,我没去太原。
可我的情绪没有太大波动,只是在心里很浅很浅地划过一丝痛楚,浅到可以被忽略。我就像一个很早就得知自己死期的癌症病人,在死亡终于来临后心里是说不出的坦荡和释然。
高中开始后我的压力变大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崔的次数变得多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想到两年前,他在学习上,生活上跟我面临一样的困难,我就会觉得莫名其妙的兴奋,我好像离这段日子一直困扰我的问题的答案越来越近了,可我忽然又不急于知道答案了。
我逐渐变得悲观而乐观。这么说不矛盾,因为在我沉着冷静地看一样事物,我能看到它光明的一面也能正视它黑暗的一面。我在心里与崔对话,我发现他所带给我的都是值得我思考一辈子的问题,是关于生命与生活的丝丝联系。
我为我的改变而惊讶。而我终于能由衷地正视我对崔的所有情绪,终于不再逃避,也终于不用再为我的逃避而不安了。
偶尔我试着去揣摩崔的心理,可我发现无论我用怎样悲观的目光看待我身边的一切,我的心里始终能看见光明的一面。我好像有些能明白,这是崔带给我的。因为他告诉我,一个人的离开就算对远在他乡的网友都能带来影响,更别说身边的人。所以就算为了不让身边的人承担比我剧烈一千倍一万倍的痛苦,我也有义务面带微笑地活下去。
然而我的心中,始终是有一份愧疚的。我为我的幼稚而愧疚,为我的健忘而愧疚,为我的矫情造作而愧疚,甚至,我为我的愧疚而愧疚。但我明白,很快我就要为这份愧疚做总结了——距离高二还有半年,我想,这足够让我收拾所有情绪,当我再想起崔时,我会很平静地笑,然后在心里给他一个拥抱。
我想,如果是崔的话,他也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