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员
柜台前,有方像反刍的牛羊一样嚼着口香糖,等着开房。
他看着他旁边的这个男子:这个男子,忙活了半天,还没有把个账给结清。
有方有点不耐烦,但又不好说,先入为主,后入为辅,自古亦然。有方把口香糖嚼得更带劲了,虽然这口香糖几乎就没有什么味道了——他其实是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
“你看,你开了两间双标,每间198,两间396,一共两天,总共792,对不对?如果你扫一下我们这个二维码,成为我们酒店的会员,就可以打八折,792打八折就是633,792减去633等于159,这样子就可以优惠160块钱。”柜台内的女服务员不厌其烦地解释着。
“可是我不会经常来这里住。”高出有方半个头的男子说。
“不来也没有关系呀,你的朋友或者你的亲戚照样可以享受,只要报你的电话号码。”
“这样卡太多了。”男子说,手里摆弄着那个黑色的鼓囊囊的皮夹子,“你们这里还是有点贵。”
“不要卡呀,贵?不贵吧,你货比三家,当然,附近有的地方100块钱也能住得到,七八十,五六十的旅社也有,对吧?但你看条件呀。”
“还算干净吧……”
有方冷冷地看着他们,心里觉得这女服务员伶牙俐齿,很会说话,人也漂亮,便莫名的有了一些好感;他有点看不起眼前的这个气概和身高不成正比的男子,鼓囊囊的皮夹子里有厚厚的一沓钞票还有好些张卡什么的,却为了这160多块钱纠结了这半天工夫。
男子终于结完账走了,在结完账之前,他成了这家酒店的“会员”。
轮到有方开房了,他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女服务员热情的说服他成为“会员”,理由好像背口诀似的和刚才他听到的一样。有方开了一间豪华单间,每晚260元。女服务员点了一阵鼠标,说会员价8折208,再去尾数8元,等于200,加押金300,共500元,收款后,很有礼貌地两只手捏着一张押金条和一张房卡给有方。
就这一会儿,有方便成了这家酒店的会员,省去了60块钱,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感,仿佛从此这家酒店就和他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不想解释为他是为了这60块钱而成了会员的,接着他隐隐有些担忧,就是成为会员要注册自己的身份信息,这指不定有信息泄露的风险,前不久,南方一沿海城市不是有上千名孕妇的信息遭泄露吗?但转眼一想,现在买个票住个宿甚至买个手机都是实名制,要泄露早就泄露了。现代社会,一方面主张保护隐私,一方面处处潜藏隐私泄露的风险,人们都仿佛成了透明人了,管他呢?这样一想,有方便心安理得了。
有方上得楼来,进入房间,一股腥膻味扑鼻而来,是那种除去异味的化学制剂的异味。房间的门窗被捂得严严实实,暗得像一个地窖,有方摁开房灯,拉开窗帘,打开排气扇,然后和衣躺在床上,床是一张圆形的床,帐子也是一床圆形的帐子,就像一个开着一扇门的蒙古包。有方想,原来豪华单间就是传说中的情侣房,可是,情侣房为什么要设置圆形的床?睡起来还别扭,未必是寓意花好月圆?但,有几对合法夫妻会来住情侣房?
管他啦,吃自己的饭,操别人的心,多事。有方在心里说。
有方这次开房,是为了迎接一位网友,这位网友自然是个女的。
为了迎接这个女网友,有方特意把见面地点安排在市里,市里离县城60多公里,认识有方的人少。有方开车来的,车程一个多小时。开车来,有两层意思,一是方便,二是虚荣。有方心里确实有点发虚,是那种做贼心虚的虚。
这个女的和有方在网上认识一年多了,虽然相去有200多公里,却谈得投机,双方会适度地开些暧昧的玩笑,反正双方都是过来人,男女之间就那么点心照不宣的事。早些日子,这位女网友说想来这边看看有方,让有方很有些吃惊,因为一般说来,提出见面的总该是男方吧?这让有方心里多了几分芥蒂,也多了几分好奇,自然还多了几分期待。
有方和这位姓曹的女网友用微信聊着天,网友说,火车到站,是晚上9点17分,有方看了看时间,还是下午4点多一点,早着呢,于是他想利用到6点之前的这段时间去一家4S店把今年的车险给买了,他的车两年前就是在这家4S店买的。这家4S店的一位不认识的女保险员在两个月前就陆续给有方打电话,让他去买保险,说搞活动,有这个送那个送的,最后,有方烦了,借故人在外省,才安闲了两个星期。于是,有方在微信里告诉他的女网友,说先去办点事情,末了,还强调,不见不散哦,对方积极回应,也说不见不散,还发来一张害羞的表情。
有方心情大好,下楼,开车,到了4S点。
一位女业务员,接待了有方,有方不知道是不是一直给他电话的那位,如果是,有方想提醒她以后买保险不要催,到时间他就会自己来买的,因为不能确认,有方没有说,那样的话,会显得很是唐突。虽说那天是活动期间,好像也没有出现有别于平常的热闹场景。有方静静地坐在桌子前那张可以转动的椅子上,女业务员让有方报一下车牌号,然后说,屈先生,这是我们为你准备的保单,您看看。有方瞟了一眼,什么交强险、第三方责任险、刮痕险,列了一个表,有方提出几个问题,女业务员都耐心细致地作了解释,然后让有方去休息室稍候,先喝杯水,出单还要几分钟。有方于是漫无目的地在休息间踱了一阵步,看了一会儿玻璃缸里的鱼,又看了一下玻璃柜里的杯子,还瞟了两眼电视,电视里正在踢着足球,然后,有方要了一杯柠檬水,选了一个座位坐下看起微信来,他的那位女网友发来一张笑脸,一行字,“你在干什么呀”,有方回了一行字,“什么也没干,在静静地等你”,也附了一张笑脸,呲牙的那种,女网友回了一张惊讶的表情,有方又回了一行文字,“想你,想快点见到你”,女网友又回了一张笑脸,这张笑脸,不是龇牙的那种,是捂嘴的那种,偷笑,正闹着,女业务员走了过来,对有方说:
“屈先生,我们这里今天搞活动,你如果成为我们的会员,我们会及时给你发布相关的消息,不知您有不有兴趣?”
“什么消息?”有方问。
“保养呀,年审呀,理赔呀,违章提醒等,很多方面的。”女业务员说。
“要走什么程序吗?”
“很简单的,你来扫一下二维码,然后将你的信息绑定就可以了。”
有方跟着女业务员来到她的桌子前,女业务员让有方拿来行驶证驾驶证,绑定。
还是一会儿工夫,女业务员利索而又客气地把一个信封交给有方,让他清点票据,还有现金券,有方象征性地看了看,把信封揣进那个简易的文件袋里。女业务员,又客气地给他开具了停车票,一切停当,有方松了一口气,至少这大半年不会有人催他买车险了。
出了4S店的大门,有方自言自语地说:
“会员,会员,这会员的意义在哪里?”
手机在不断地发出声音,是短信提示音,有方以为是那位女网友发来的信息,开车不方便接听,只好让它一直响着。有一次,他去见一个朋友,晚上,还有点小雨,那回是个男的,也不是网友,是多年不见的同学。那同学怪,不打电话,爱发短信,说好在哪个哪个街口见面,有方也告诉他开了导航,还有六七公里的样子,中途却不断地接到那同学发来的短信,让有方有些分心,差点追了前面一辆保时捷的尾。有方心有余悸,保时捷呀!从此,只要开车,一般来说,不是万不得已,有方不看短信,吃一堑,长一智嘛。
手机还在响,有方也有点烦,路上车多,他忍着没看。他在心里说,如果是这个女网友发来的信息,就说明这个女的素质不行,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阳的光辉嘛,明明知道别人有事,还要一味地发信息,这样的人会有素质吗?这样想着,有方对这位尚未见面的女网友有了几分失望。他在宾馆前的街道边停好车,这才拿出手机来看,不是女网友发来的,而是一个什么“健康”发来的,说:“尊敬的用户:您好!从就诊日期某年某月某日起,经我司预约的某医院将实行预扣挂号费(含挂号费和诊金,下同)需预存挂号费到预约账号中,方能进行预约,给您带来不便敬请原谅!”
开什么玩笑?这让有方哭笑不得:电子产品的流行,确实方便了大部分人的生活,但也像是一个一个不着痕迹的温柔陷阱,圈进去多少人!
于是,他又想起一些事来,和会员有关的。
春节前,理发的人特别多,因为大家都想图个好兆头,除旧布新,从头开始。有方半年前曾在一个美发中心办了一张会员卡,平常理发20元,会员价15元,别的项目诸如烫发、洗发、染发、修面什么的,都有优惠。阴历十二月二十五,有方领着儿子去这家只有几张椅子的美发中心去理发,人家老板说,过年了,没有优惠,不但没有优惠,20块一个的头,变成了30块一个。
“我不是会员吗?”有方问。
“是会员呀,但过年这几个日子,都没有优惠。”头发染成黄色的年轻老板说。
“为什么?”有方明知故问。
“不好意思,老板啊,搞美发这一块很难,不晓得好难,我跟你说。开理发店不像开饭店,你开饭店,饭,餐餐要吃,生意当然好做些,你开理发店,理发不像吃饭,一个月两个月才理一次,还久一点也没关系,铺子又多,生意不好做,水费电费煤气费卫生费门面费工商税务保险,还有工资……”老板一边帮有方理发,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处境。
“哎呀,现在哪行不难?都难。”有方感慨道,
“还是你们好,当公务员,又受人尊重,又旱涝保收。”
“哪里哪里,现在公务员很难做……”
老板几句恭维的话,让有方舒舒服服的,不但没有讲价,甚至还有些同情这位头面干净衣着光鲜的年轻老板了。有方在脑海里算了一下这些年县里面出过的一些风光一时的大老板,大浪淘沙,最后能善终的凤毛麟角,于是觉得自己虽是一基层公务员,也没捞到个一官半职,靠点死工资,外加点奖金,钱不算活络,但工作一板一眼,按部就班,也没有多小压力。这样一想,有方在内心有点高兴起来了,虽然办了个这个店子的会员证,却不能享受到这家店主曾经承诺的种种好处,还要多交10块钱。
有方又想起一件事。这些年,县城健身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每天向黑十分,县城的中心广场、县城东西的两座公园人民公园世纪公园、县城沿江的两条大道滨江路滨河路、县城南北两座大桥桥端的休闲带,反正只要有铺着水泥的空地,哪怕是像银行手机店保险公司的营业厅前那铺就了大理石的像骑楼下面过道的走廊,都是锻炼的人,走路的,跳舞的,练太极的,自由活动的,人看人,人挤人。有方原来也断断续续走了好几个月,走了滨江路走滨河路,走了滨河路走滨江路,挺好的,一点不好就是走路太依赖天气了,刮风下雨就没有去处,去年有一段时间,是春节前,足足淫雨霏霏了三个月有余,一到傍晚时分,有方就发愁,不知道如何打发这难熬的时间,他又不打麻将,也不下棋,喝酒也不行,朋友少,圈子窄,他最大的爱好就是上上网,了解一下财经,看看电影,聊聊天,偶尔关注一下“好声音”,虽然他唱歌也不里手,唱来唱去就是“一剪梅”“你是谁”“哥哥我岸上走”等几首泛黄的老歌。于是,有方想办一张卡,一张会员卡,打乒乓球。打乒乓球,有方还算可以,毕竟中学的时候还被体育老师集训过。
这家叫“一起来”的健身俱乐部,以前有方去过几次,在一家商场的二楼,因为时按住房设计,上下两层的间距不高,虽然面积不小,但其间摆满了乒乓球台,每张球台外面还围着三面围板,将球台与球台分隔开来,另一个区间是健身区,安放了好些健身器材,沙袋,跑步机,仰卧板,杠铃架什么的,人一多,回音大,耳朵里,嗡嗡响,空气还不好,综合来看,条件真的不敢恭维。
但县城就这个条件,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平常来打一场乒乓球,按小时计,每小时30块,一般打2小时就已经很尽兴了,两小时,60块,两人平分,每人15,还能承受。
一天老板一怂恿,有方就入了伙,成了这家叫“一起来”的健身俱乐部的会员。他一次性支付给了老板1500元,办了一张金卡,随时来,随时玩,当然,前提条件是有闲着的台子才行,话又说回来,有方来了这些个次,没见着一次所有的台子都是满的。
有方一算,还算划算:一年1500百元,若按天计,一年365天,每天4块1毛,半包烟钱都不要,来一次等于非会员们来四次。开始有方兴趣大得很,天天来挥拍挥汗,后来他的那个玩伴去外地学习,有方的劲头一下子就落了,说落啦,不是说有方的兴趣小了,而是对手们的水平差了那么好几大截,对手对手,对不上手,劲头就提不上来,重拳击棉花,软绵绵的,劲往哪里使呀。你知道,人家有方可是经过体育老师训练过的,不算童子功,也算是科班出身,那些个半路出家的野路子真没几个是他的对手,在一个区区的小县城。
有方有一两个月没去,有一次,他突然来了兴致,换好行头,揣着球拍,骑着单车来到这家叫“一起来”的健身俱乐部,谁知道人去楼空,一问人,才知道两个星期前就关张了。
“老板呢?”有方又问。
“你问我,我问谁?”那个忙着做水果生意的老板说。
有方碰了一鼻子灰,扫兴得很,又不好发作,人家一个卖水果的,与你非亲非故,有什么义务帮你找人?骑车回单位的路上,有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
“‘一起来’,‘一起来’,还一起来你妈那个Χ,老子来了,你又走了。”
那余下的钱呢?自然也就打了水漂。
有方还想起了他的父母,他的父母,都七十多了。人老了,就想到长寿了,想到长寿了,就想到了保健了。于是,一些卖保健品的公司,就常常召集老人家开会,一开会,除了把某种产品说得天花乱坠外,总还会送一些不值钱的东西,香皂呀,洗衣粉呀,餐巾纸呀,老人贪小便宜,一开会,就像过节,呼朋引伴,相约而去,然后买一大堆没有用的东西回来,回来后,还会给有方他们说“这个东西好,会员价呢”。有一次,有方母亲,买了八条保健内裤,给有方和有方弟弟各四条,有方乍一看,红色的,前裆上还印着金色的太极图案,做工粗糙,缝合处的线头都没有剪干净,再一摸,尼龙的,还扎手,有方穿了两趟水,就连同那还没有穿过的三条一起扔掉了,为此他还说过他母亲几句: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想到这,有方笑了。任何事,说别人好说,一旦轮到自己,就难了。世界充满了诱惑,要抵御很难,难怪外国有一位诗人说过,我什么都不怕,就怕诱惑,就好比,别人花10块钱让你喊一声“爹”,你不会愿意,甚至还有恶言相向,拳脚相加,倘若别人出100呢?1000呢?或者10000呢?
正想着,女网友来短信了,于是有方和她聊了起来。女网友问他吃饭没,有方说,还没有呢,想等他一起来吃。女网友说,好感动呀,又说别饿着了,有方说,哪会,想想就饱了。女方娇嗔说,想想就饱了,我有这么讨厌吗,有方说,不是,不是,是想你了,就忘了饿了。女网友说,未必我可以当饭吃,有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回了一张笑脸。
具体是怎么认识这位女网友说的,有方不能清晰地记起了。但在聊天的过程中,有方了解了一些这位女网友的情况,当然,也不知道期间参杂了多少真假。在网络这个虚拟的空间里,会有多少真实?
女网友姓曹,很多年前,曾南下打工,在工厂做事,做假发,嫌上班环境差,转行,做玩具,还是环境差,做了超市的收银员,收银员,工作时间长,整天站,没干多久就又辞职了,后去了一公寓小区做管理,这一次做得比较久,再然后,就回家结婚,有两个孩子,大的,9岁,小的,5岁,老公是木匠,在城里打家具,她自己在家里,照顾孩子。她公公也在外面打工,做保安,婆婆管着几丘田垄,几块菜地,还帮着她带孩子。
综合以上信息,有方对这位女网友得出几条结论,一是比较好强,不安于现状;二是虽然在农村长大,但观念不算保守;家庭比较稳定,夫妻情趣匮乏;四是生活条件较好,出门比较方便。
这些,都让有方想入非非。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女网友,这几个月一直让有方惦记着,也难说,谁惦记谁,还两说呢,这次见面不就是女网友提出的吗?
时间过得很快,有方全没有等人的那种焦虑与不安,他单是觉得有点饿,一看表,8点过了,有方准备去火车站接这位女网友,虽然也还早。
走之前,他上了一趟洗手间,尿完后,他突然想,说不定哪天上个厕所,也要办个会员卡。海南一宾馆,不是旁人上厕所要10块吗?会员也许可以打折,5折,或者3折。
想着想着,他禁不住笑了,
走出宾馆大堂,有方发现地面湿了,透过街灯,空中飘飞着一点小雨,格外清晰。有方刚刚发动自己的车,有人敲窗。
“什么事?”有方摁下车窗,问。
“10块钱。”一个男子说。
“还要收费?”有方又问。
“嗯。”男子伸出一个直直的指头,说。
有方掏出10块钱给了对方,然后,从镜子里看到男子的背影,一件连着帽子的衣服遮住了那位男子的头,只见他急匆匆地向前走去。
“坏了,骗子!”有方恍然大悟。
一辆车正从街边的白框子里开出,没有见人索要停车费,这,分明是对有方的嘲讽。
“他妈的,防不胜防呀!”有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