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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脸

文字:何共雄供稿:中学部图片:时间:2016-02-23点击数:1526

   

 

 

     
    长根看了一下表,还是中午一点半。
    他犹豫了一下子,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点燃一支烟,又在想那件事。
    那件事,这几天长根想了不下一百次了,他总觉得事情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当他仔仔细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遍又一遍地梳理之后,又没觉得哪里不对,和平时没得两样,一次再平常不过的牌局了。但问题是,当时在场的六个人,打牌的四个,看牌的两个,为什么偏偏只有自己要挨处分?论职务,自己不是最高的;论年纪,自己不是最小的;论工龄,自己倒是最长的。凭什么?凡事都得讲个理,这个理在哪里?
    但到哪里去讲理?你首先就错了。领导干部赌博,只这一条,处分你就没有错。
    长根思来想去还是没想出一个道道来,更谈不上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
    长根从沙发上站起来,去饮水机接了一杯水喝了,然后下意识地拍了拍挂在腰间的钥匙串,他拍了一个空,原来他还只是穿了条内裤。他妈的,这几天人都被搞蠢了!他骂了自己一句。
    他来到卧室,穿好衣裤,走前,还在穿衣镜照了照自己,他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忧心忡忡的样子。出门时,他顺便翻了翻挂在墙上的日历,星期二,日历上有一幅画,年画,是几个穿着兜兜的扎着揪揪的小孩子围着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的场景,旁边配了几句话:劝世人,莫斗气,闲是非,不可听,须知忍耐多和顺,若要恃己施强勇,脚踢拳伤人命倾,王章一命偿一命。最可怜披枷带锁,才晓得望救无门。
    长根苦笑了一下,又骂了一句,屁话!带上门走了。
    其实他没什么事,暑假还有好几天,但他在家里坐不住,有事没事都要出门。

 

   
    长根来到他的“常耕堂”,见房子有点乱,茶几上的杯子还没弄走,烟灰缸里的烟蒂也还没倒掉,凳子也东挪西移的看着不顺眼,于是他开始整理起来,刚开始整理,电话响了,是教育局局长的电话,说下午市里有几个领导点名要来参观他的“国学研究所”,让长根把房间整理一下。
    “不好意思呀,老兄,我也是刚刚接到县领导的电话,说市里要来领导。”局长说。
    “没关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吃饭要先安排不?”长根说。
    “吃饭就教育局安排算了,你先备好茶,摆点水果盘,拿两包烟。”局长说,“他们一行三个人,加司机,四个,县领导大概有两三个,他们不会坐好久,坐坐就会走。”
    “哦,要不要把我们校长喊来?显得隆重一点。”
    “校长就算了吧,我看,他们不是专程来看你这一块的,他们是来考查另一项工作的。”
    “那好吧,他们几点到?”
    “快了,先准备吧,你,谢谢老兄!”
    “哦,还有,那——,没什么事了。”
    “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什么事?”
    “暂时没什么事,谢谢你。”
    “有机会再说吧,那,好不好?我也听说一点点,那先这样,哎呀,好多事。”
    ……
    挂了电话后,长根又觉得若有所失,局长既然“听说”这件事,何不顺水推船?说不定事情会出现转机。长根摇了摇头,点上一支烟,一屁股又满满地坐在藤椅子里,望着还没有整理的房子。找局长,找还是不找?这是个问题。局长小长根一轮,12岁,刚刚上任不久,平常对老师都很客气,尤其对老领导客气,长根想,局长大概把他当老领导了,电话里也好,平常见面也好,都很客气。不过,这样的事,找他可能也不解决问题,愿不愿帮忙先放到一边,能量肯定不够,到时自己丢了一句话没皮没脸不说,还让对方为难,对方既然已经知道,如果有心帮你,根本不用你提,现在做官的,唉,都很滑头。正想着,传来敲门声,长根抬眼一看,是搞卫生的阿姨。
    “付校长,我来搞一下卫生。”阿姨说。
    “要的,要的,我还正准备喊你。”长根说,连忙起身帮着一起搞。
    长根一边整理吧台,一边暗自笑自己,他觉得自己这几天脑瓜子真的都不对了,哪有这样说话的?“我还正准备喊你”,应该说“哦,谢谢你,我刚准备自己搞一下算了”;刚才和局长说话也是这样,哪怕是开玩笑也不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呀,而应该说“大领导忙,请都请不来,光顾本小店,那个是叫蓬荜生辉呀”。想着想着,长根不觉笑了起来,转眼看见搞卫生的阿姨正有点异样的看着自己,于是有点难为情,打趣道:
    “不好意思,刚想起一件事,蛮好笑。”
    “常耕堂”就是“国学研究所”,长根口里总是喊“常耕堂”,门边竖着个牌子是“国学研究所”,就一间房子,大房子。“常耕堂”也好,“国学研究所”也好,其实就是一个会客的地方,作为整个叫做“青少年活动中心”的一部分而已。这一幢圈着一个院子的建筑,尽管叫做“青少年活动中心”,其实也就是一个读书吧,书吧免费对人开放,只读书,不借阅。书吧,是这两年才火起来的新事物,是响应全民读书活动的开展而出现的新景观。

 

   
    关于“国学研究会”这个名字的来历还有一段小插曲。开始时,长根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常耕堂”,长根觉得这个名字好,又好记,又有诗意,直接叫什么什么书吧太俗气了,常耕常耕,经常耕耘,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个寓意好得很,但校长不同意,理由是,这个名字指向不明,没来过的人还会以为是一家药店,街上带“堂”字的商店有好几家,诸如“百草堂”、“药膳堂”、“益君堂”、“神农堂”什么的,没有一家不是卖药的,这个“常耕堂”不行,最后校长拍板,就叫“国学研究会”。
    叫就叫呗,反正既不要到工商局备案,也不要到文化局注册,做块牌子往门边一挂就行了。常耕虽然同意了,但心里觉得这个名字太大,名不副实不说,还有点自揭孤陋的味道,国学研究,有几个人是来研究国学的?有几个人能研究国学?对面阅览室去看书的倒是不少,但都是一些孩子,看的也多是一些卡通科幻奥特曼钢铁侠,出入他这间挂着“国学研究所”牌子的屋子的人,不说百分之百恐怕也有百分之九十九是来喝茶的,聊天的,吹空调的,虽然一面墙的书柜里摞满了像《中国通史》《本草纲目》《黄帝内经》《鬼谷子》《抱朴子》《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太极图序》《道德经》《淮南子》和四大名著等各类典籍,但很少有人真正坐下来看上个把小时书,最多就是站在书柜前随便翻上一两页就放回原处了。如果是下午,特别是周末的下午,几个常客人一凑齐,有人一喊“走,找个地方搞活动去”,大家便作鸟兽散,车子一坐,打麻将去了。
    长根觉得,校长不喜欢这个名字,或许是因为这个名称谐音“长根”,是觉得自己抢了他的风头,有贪功之嫌,真是鸡肠鼠肚!长根有点看不起这个校长。说起贪功,不是吹,这个“国学研究所”甚至是整个“青少年活动中心”哪一项不是我长根弄的?设计装修是我请的人,现在还欠好几万工程款;字画是我请人写的请人裱的,虽说没花钱,但我长根欠了别人的情;图书是我从新华书店赊的,现在款项也还没搞清楚;过道上贴出的非物质文化的老照片老报纸,也是我问档案局弄来的;招待用的茶叶烟钱没有正常来路,我还不晓得贴了好多;星期六星期天没得休息不讲了,寒暑假都没得,一天到晚打仗冲锋一样;来了上级领导,还要老皮老脸地斟茶倒水递烟赔笑,还兼一份义务讲解员……
    讲起这些,长根就有气。有气,不是说做这些事后悔,事实上,这个“文化研究所”甚至包括整个活动中心在这一两年里可为县里长了脸为县领导长了脸,市里省里乃至北京的官媒都报道过。四五年前,县里搞循环经济试点,出了一阵名;三四年前,县里搞新农村建设出了一阵名;这一两年,如果说县里有什么出名,应该就数这个活动中心了。这也是长根为之自豪的地方。
    说长根有气,是说长根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却没有人拉他一把,就好比身陷泥沼,眼看就要没顶了,却没有人搭一把手,哪怕是递上一根竿子,虽然旁边人并不少。

 

   
    长根的电话响了好几次,除了教育局长及时给他通报市领导的行程进展之外,还有约他打牌的,有托他帮孩子读书的,有老师向他请假的,他都客客气气地应酬着,该答应的答应,该敷衍的敷衍,该示好的示好,哪怕是拒绝,他也言之成理。但有一个电话让他不高兴,是他老婆催他去买点菜,说下午在培训机构上二课孩子回家没有菜。长根说:
    “你在搞什么?”
    “我在广场跳舞。”
    “白日旺旺跳什么舞?还跳舞你还跳六哦!”
    “你还好笑啦,我们不是星期六要到县里比赛?”
    “我不得管,你自己去买,这里搞都搞不清在这里!真的是……”
    “你这个人吃了火药是吧?有本事跟别人去发气,跟一个我妇人家发算什么本事?”
    长根还想说什么,他老婆已经把挂了电话。本来好好的一件事,三句两句就搞坏了。事后长根又后悔,觉得有点对不起老婆。上个星期他老婆就告诉他,说这个星期要跳舞,县里要选拔,跳得好,还要到市里去比赛。长根答应得好好的,说你平常辛苦,这几天就我来管,你放心好了。现在却又出尔反尔,人家要你买个菜,好大的事?

 

   
    这样想着,电话又响了,是局长来的电话,说马上到。
    到就到啦,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未必还要派战斗机护航?好大的来头!放下电话,长根在心里说。
    长根在街道边站了不多时,车队就来了。说是车队,有点夸张,就三台车,前面两台小车,后面是一台七座的商务车。长根马上向第一台车走过去,车门一开,是局长,握了手,局长赶紧来到第二辆车副驾驶室前面,帮着拉开车门,摊开手掌护在车门框的上方。领导下了车来,敛了敛衣服,抬头看了看天也许是看树或者是看书吧的外墙,然后满面春风地对围过来的人打招呼。大家说着笑着,簇拥着领导进了“国学研究所”就是长根说的“常耕堂”。
    大家一落座,长根就在他的吧台忙开了,水果,烟,早就备好放在茶几上了,他现在是忙着泡茶,——这是当地一种很有名的叫“狗脑贡”的茶,茶叶化开来,芽芽针立,汤色清亮,香气四溢。那位搞卫生的阿姨帮着把茶水端到客人前面,客人们很绅士的食指并着中指在茶几上敲两下。这一程序走完之后,阿姨也走了,长根这才闲下来陪坐。
    局长瞅着一个空挡,向领导和客人们介绍了一下长根,长根一次次点头握手问好。不一会儿,屋子里便飘满了茶香,缭绕着烟雾。
    “哎,搞得不错!蛮好!”领导以欣赏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屋子的布局,说。
    “谢谢领导关心!这些都是在我们局长的亲自过问下搞起来的。”长根说。
    “不错,你们局长年轻有为,动脑子,有点子。”领导喝了一口茶,说。
    “谢谢领导!哪里哪里,我就不敢贪这个功了,这是我们付校长一手搞的。”局长指着长根对市长说,“龙市长,以后多来我们下面指导工作,走基层,接地气。”
    龙市长打着哈哈,说:“你们这个东西,是一个风景,除了利江景区,还有这个。”
    长根一时接不了话,只是说:“龙市长多指导。”
    龙市长起身,对长根他们说:“指导谈不上,是来学习的,你的这个经验值得推广。”
    大家都高兴,也纷纷起身,连连称好。龙市长走到吧台右边的那块镶在镜框里的书法前,驻足细细看一会儿,说:“你们这两块牌子搞得好,这块是‘厚德载物’,对面那块是‘开卷有益”,读书才能养德,养德才能载物,对不对?”
    一席话,激发了大家的兴致,大家纷纷称是,什么“领导站得高看得远”、“领导这样一点,我们醍醐灌顶啦”、“领导有才”、“透过现象看本质”,“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等都来了。
    长根也在漫不经心地附和着,这样的场景他见得多了。长根心里却放不下那件事,心里想着那件事能不能找个机会和眼前的这个龙市长说说?这么多人在,肯定不好说,但哪里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长根一时有些为难,也着急。
    龙市长来到书柜前,随手拿出一本《三国志》翻着,自言自语说:“这个《三国演义》算不算抄袭?这个陈寿没什么名气,这个罗贯中名气大得很。这个是不是牵涉到一个著作权问题,版权问题,署名权问题?”
    龙市长思维走得快,围在身边的人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于是,每个人也顺手检出一本书,随便翻上那么几页,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话题还是围住著作权走,白先勇的诉讼,韩寒的官司,《马桥词典》的嫌疑,大伙儿一知半解,信口开河,不着边际。长根和局长一左一右地站在龙市长两边,不失时机地介绍着书吧的相关情况。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大家也很快就意兴阑珊了,但长根觉得时间有些慢。之所以觉得慢,一是柜子里的书,他绝大部分没有看过,生怕龙市长提出一些比较专业的问题和他探讨;二是他脑海里萦绕着那个让他想了一百遍的问题,他知道现在和龙市长说,只能是弄巧成拙,但心里却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想和近在咫尺的这位龙市长说说自己的委屈,只要龙市长一句话,问题肯定可以迎刃而解的;三是快到吃饭的时间了,局长已经说了,饭由局里安排,但局里安排会不会叫自己,叫了自己去还是不去,这个,这个,这是一个问题。
    还好,龙市长不但没有提什么比较专业的问题,反而不时地表扬几句,问一些管理、运作和可持续发展方面的情况,这些长根可是有话说的,难不倒他。
    书翻过之后,一班人又随龙市长在研究所外面的回廊里走了走,先是看了挂在墙上的“非物质文化”图片,然后来到对面的阅览室。阅览室人不多,坐了三分之一左右的位子,很安静,小孩子们说话都压低着声音,很有些读书的氛围。见来了一班子人,那个中年妇女(阅览室的管理员)连忙站起来,长根赶紧介绍到:“这是我们市里的领导,这位是龙市长。”中年妇女有些紧张地笑着说:“请领导同志们参观指导。”孩子们也有些张皇地抬起头来,看着在挤在门口的这一帮子大人们。龙市长只是随便问了几句,又很和善地和孩子们挥了挥手,示意不进去了。
    又回到“国学研究所”,大家依旧落坐原来的位子,喝着茶,说着话。
    “龙市长,你看,是不是先吃饭?”局长说。
    “吃饭?我看就算了吧,晚上还要回去。”龙市长说。
    “再忙也要吃饭吧,对不对,龙市长,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局长说。
    “这样呀,那就去吧,注意,简单一点,上面有规定的。”龙市长说,然后起身。
    “最简单的,放心,龙市长。——请领导们走,先吃饭。”局长和来宾们打着招呼。
    长根站在街道边目送领导们上了车,有些茫然,局长走过来,拍了拍他,说:
    “还站着搞什么,走,一起去!”
    “妥不妥,我去?”
    “哪有不妥?今天大哥你辛苦了,不要客气。”
    长根上了局长的车,司机打了一下喇叭,启动了。

 

   
    席间,长根一直没有机会和龙市长说那件事,不是没有机会说那件事,而是连说话的机会几乎都没有。
    龙市长不太喝酒,所以酒的气氛上不来,于是局长在通杯之后,又依次给市里的领导们敬了几杯,但他也不胜酒力,几杯下来就有些醉意朦胧了,虽然只是几杯红酒。
    送走龙市长一行之后,局长走到长根身边,搂着他,说:
    “付校长,我晓得你今天有心思,喝酒没放开,对不对?”
    “哪有?局长酒喝多了,酒喝多了!”
    “你的事,我不是不上心,但我,你也晓得,有些事情摆不平,能力有限。”
    “局长,你讲什么?我都没听懂。”
    “装什么装?嘿嘿,我做局长的,怎么可能不晓得。”局长呵呵地笑着。
    “哦,那就不好意思了,局长费心!”
    “按照惯例,要处分学校的领导,肯定要通过教育局,至少要经过教育局。”
    “你的意思,是现在还没有和教育局通气?”长根有些失望。
    “我只是听说,还没有接到正式公函。不过,你相信,我会提出自己的意见的。”
    长根听得不着边际,不得要领,如果只是抄送给教育局,处分结果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那有个屁用!长根说:
    “要的,谢谢领导关心。你多喝了两杯,早点休息吧。”
    “要的,放心,大哥你的事,我会放心,嗯,放在心上,放心。”
    送走局长,长根一时没有了方向,他心里涌出丝丝悲凉,有种求告无门的感觉。局长毕竟小自己一轮,长根脸上火辣辣的:别的不说,这次自己的这张老脸可丢大了,简直无地自容啊!老子当年当老师的时候,你,你还不知道穿着开裆裤在哪里玩泥巴哩!
    世事难料,怎么说呢?长根摇了摇头。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街道上突然多出了很多人,多是一些中老年人,他们是出来锻炼的那一拨人。长根怕见到熟人,难打招呼,于是赶紧往回走,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老婆去跳舞了,孩子的饭晓得吃了没有?于是他给老婆打了一个电话。
    “等你吃饭,还不饿死?”他老婆说。
    “要不要到超市买点菜带回去?”长根说,明显的有一种补偿的意思。
    “不要你表现了,我买了菜。我这里有事。”他老婆说。
    长根笑了笑还想说什么,他老婆又把电话挂了。这个老婆!长根心里即刻又涌出几分怜爱来。
    长根看了看表,七点还不到,街道还亮堂堂的,长根不想这么早回家,反正回家就一件事,躺在沙发上。

 

   
    电话响了,来电话的是全胜,全胜是县工商什么会的会长,大伙儿称他会长。
    “在搞什么?”会长说。
    “还能搞什么,兄弟呀?在街边上打溜。”长根说。
    “过来,过来呀,齐飞这里。”
    “牌,今晚上就不想打了,有事。”
    “有事,会有什么事?市领导不是已经走了,过来吧,吃杯茶。”
    “好好,等一下。”
    “快点——点——呀。”
    背景音似乎很吵,但没有麻将的声音,估计几个是喝了酒,在齐飞那里聊天。
    小地方就是这点不好,一芝麻大的事,几条街都晓得,左一传,右一传,事情就走了样,长根想,就好像他这件事,有人说肯定是经济问题,因为这几年他学校一直在搞建设,光说那条路,铺了挖,挖了铺,铺了还挖,作为班子成员多多少少总有些油水;有人说,肯定是作风问题,经常看到他身边有一个女的,有点胖,有点白,坐车来,坐车去,哪个官员不带情妇,这些日子?有人说,或者是得罪了上面哪个人,不然,怎么可能除了免职,还要连职称都降级?
    长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就往齐飞那里走,想回学校开车,又喝了酒,于是他打电话给全胜,让齐飞喊个司机来接。正走着,却迎面碰到了自己学校的校长,校长手里晃着两个塑料袋子,一个红,一个绿,长根想躲,却来不及了。
    “老付,到哪里去?”校长先和长根打招呼。
    “楚校长?哎,你好!手上提点什么好东西?”长根说,好像是突然看到他似的。
    “顺便买了点菜,我问你哒,你那件事怎么样?”楚校长很关心的样子。
    “你看,校长,学校能不能给我出个材料?”长根迟疑了一下,说。
    “你的意思?……”
    “就是说,远的不说,这几年,你也晓得,我老付对学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不对?对你的工作,也从来是肝胆相照,尽力而为,对不对?”
    “听你的话,好像我老楚……”校长有点狐疑,半句话没说完,又吞进去了。
    “楚校长,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对你没半点意见,天地良心,你也晓得。我的意思呢?一句话不好讲。”
    “有什么不好讲,有问题,正常,对不对?问题出来了,要想办法解决问题,对不对?”
    “……”
    “你讲。”
    “我的意思呢?学校能不能以学校的名义给我写个东西,意思呢?就是,就是,讲穿了,就是保我,让纪委网开一面。职务,这个东西,要不要,就这么大的事,我也到年纪了,领导要我干,就多干两年,一个副科级,我会在乎吗,是不是?问题是,还要把我的职称弄下来,这一点我就想不通,打牌这件事和职称有什么关系?还好笑,是不是?”
    “你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你看这样好不好,刚好后天有个干部会,快开学了,事情一大堆,你看,到时,我把你的问题提出来,大家商量,你看好不好?”
    “这个呀,这不是搞得满城风雨,更加?”
    “如果要学校出面,这个过程肯定要走吧,对不对?还不一定有用,学校还要担……”
    “我晓得楚校长你的意思,——你还没吃饭?那你早点进屋。”
    “要的,要的,后天再说,要的吧?我肯定支持你。”
    一辆车,早早地就停在离长根不远不近的地方,告别楚校长,长根上了车。

   

   
    在坐的就是几位长根天天见面的老朋友,除了两个老板,另外四个是县里的科股级干部,他们正围着齐飞在欣赏一件件东西,见长根来了,大家热情地向长根打招呼。
    “你们这里两桌还有剩,还喊我。”长根说。
    “还蠢,喊你来哪就是打麻将?来吃杯茶,看看黄总的宝贝。”会长说。
    “付校长大驾光临,坐坐,吃杯茶——喊小玉来倒茶。”齐飞隔着人堆说。
    长根也凑过去看黄总的宝贝——黄总就是齐飞,县里有名的老板——原来他们在欣赏黄总这些年收集的字画,多是当代一些官员和书画家的作品,其间不乏一些当年红极一时现在却销声匿迹的一些名人像胡军文者流的真迹。大家纷纷议论着感慨着,齐飞更是眉飞色舞地介绍着这些字画的来历,像叙述着一个又一个传奇故事。
    “这是启功先生的墨宝。”齐飞摊开一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字幅,说。
    “哇,启功的真迹那就值钱啦。”一个说。
    “起码一百万。”一个说。
    “仿的,这条幅我见过。”一个说。
    “不会吧,仿的?”一个说。
    “这个坤是什么意思?”一个说
    “搞不Χ清。”一个说。
    “管他什么意思?是名人写的就是好东西,对吧?”齐飞说。
    “哎。”长根对会长说,“你那个会客厅里不是也挂着这样一幅字?”
    “应该不是真的,——那一幅,是一个朋友送的。”会长说,于是掏出手机给那位远方的朋友打电话,那朋友告诉他,是翻印的,于是会长说;
    “翻印的。”
    “我这一幅应该不是。”齐飞说,脸色有些难看。
    说着说着,就说到麻将上去了,有人提议:
    “开工,开工,架摊子。”
    齐飞意犹未尽,但大家都兴趣不大了,于是他把字画又小心翼翼地锁进那个看起来有点古香古色的黄花梨木的箱子里。大家也回归原位,喝茶,聊天。
    有几个起身准备打麻将去,有人喊长根打,长根说:
    “烦都烦死人在这里,戒几天再说。”
    几个人去另外一间房子里打麻将去了,余下几个继续喝茶聊天。
    “你那件事,怎么样啦?”有人问。
    “一言难尽,兄弟呀,面朵上这张老脸都没地方放了!”长根用食指点着自己的脸颊说。
    “好大的事!”一个安慰长根。
    “事都就这样大的事啰,别人下岗职工开个摩托车也要养个家啦。”长根说,接着笑,“是不是呀?我现在至少还是一个国家公职人员,还有一份固定工作啦。”
    几个稍稍怔了一下,然后好像恍然大悟,跟着长根哈哈笑,因为长根讲了一个笑话,其实也不是笑话,是早几天发生的事情——
    三四天前,楚校长让长根到他办公室去一下,长根到了,楚校长把门关上,跟他泡了杯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
    “付校长,你可能要有心理准备。”
    这个时候,长根才知道自己出事了,县纪委要找他谈话,谈话,不是诫勉谈话,是关于对他的处分意见,原因是三四个月前的那场麻将。
    从楚校长那里出来,长根开始在脑海里搜索自己的朋友,他最后决定去找一个很铁的朋友,一个副处级领导,长根认为这应该是个搬转机会。到了朋友那里,这个朋友很客气,听说长根的来意后,信心满满地说,就打个牌,好大的事?一点小麻将,又不是贪污,又不是嫖娼,更不是政治错误,我打个电话,然后让长根过两天来,长根说事情急,可能要抓紧,朋友说,没事,放心好了,长根千恩万谢地告辞回来,上班,喝酒,打麻将,生活一切照常,就多了一样,等消息。第二天朋友让长根去他那里一下,口气却一下子变了:
    “哎呀,实在不好意思,对不住,搞不定,风口上。”
    接着安慰起长根来,说安慰又不像安慰,更像是给长根上了一堂人生哲理课:
    “……你看别人那些个下岗职工,开个摩托车都要养家糊口,是不是呀?你现在至少还是一个国家公职人员,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太阳晒不到,雨也淋不到……”
    说得长根如坐针毡,无地自容,只好落荒而逃。
    “你讲,这准场什么事?还好笑!真的是好笑!”长根讲完这个故事后,评论道。
    “这是一个励志的故事,可以拍电影,哈哈哈!”一个说。
    “有味道!有味道!”一个说。
    “天下还有这样的宝!人都被他搞蠢!”一个说。
    于是大家又笑,笑声洋溢在齐飞的会客厅,然后又从会客厅飞出去,飞过走廊,飞到齐飞他们几个打麻将的屋子里。
    “哪这么好笑?讲来听呀!”麻将房那边传来喊声。
    长根没有过去,断断续续地讲着他的故事,错了,应该叫遭遇:
    “那天打牌,我本来已经没打了,到另外一桌去看一下,哪晓得老张说胃痛,要走,急人所难罗,我就上了,才打了几手,咚咚,门响了几下,一开门,拐了场(糟糕),是派出所的!这下惹了祸,傻了眼,要我们一律不准摇,摊子上的钱全没收,人还带到派出所去了。照相,写笔录,按手印,一行不缺。当时还说好了,是打五块的,意思意思。一个警官还特意讲好了,说是公务员的,不会告诉单位。我也就放心了,破财消灾啦,钱是个什么东西?钱是王八蛋,去了还有赚。哪晓得?过了几个月,又把这件事翻出来了。”
    “警察怎么进来了?”有人说。
    “哪个晓得?是老张出去没关门呢,还是哪个点了水(告密),都讲不清了。”
    “老张是老竿子了,够意思,不得。”有人说。
    “现在哪个也讲不清了!反正我觉得有点怪,好像中了一个套,就打了几手牌,就遭个这个罪!职务免了就算了,职称还要降级,你说冤不冤?比那个什么冤还要冤。”
    长根依个递了一圈烟,接着说,“就打个牌,哪里就犯了个这么大的法?嘿嘿。”
    长根轻笑两声,继续说:“小时候,我们村子里有句话,男人看打牌(bá),女人看做鞋(há),打牌的男人聪明哒,只有蠢子才不打牌,你说对不对?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一个五块的麻将,好大的事?”
    “哪里是五块?骗鬼,骗得他们纪委到?他们都是鬼精。”有人说。
    “老兄,你是在巴掌大的地方犯了个天大的错误!”有人说。
    于是大家都笑,笑声又从会客厅飞了出去,飞过走廊,飞到齐飞他们几个打麻将的屋子里去了,那边又传来声音:
    “笑什么呀?讲来听啦!”
    长根没笑,接着说:“当时的笔录是五块,我亲自看了。”
    随后长根强调说:“听说纪委办案有指标,一个季度一个季度要完成好多任务,跟过去老一辈挑炭的样,每天要挑好多担,才有饭吃。”
    “不会吧,还有指标?”有人质疑。
    “数字化管理的日子,什么都要来个量化,说不定。”有人推测。
    “未必纪委还要到派出所去查笔录?”有人质疑。
    “肯定啦,不然纪委怎么晓得?又没抓到现行。”有人推测。
    “具体我也搞不清,反正蛮怪。”长根说。
    ……

 

   
    说着说着,大家就来到了齐飞他们几个打麻将的屋子里,站着,坐着,观战。
    “门,关紧了吧?”长根说。
    “放心,放一万个心,这里不得来。”齐飞说。
    “开玩笑?黄总,是什么人呀,强龙难敌地头蛇。”有人说。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吧,兄弟,朗朗乾坤,哪里不是政府领导?”齐飞说。
    大家还在七嘴八舌地说着笑着,弄得长根有些不好意思,仿佛自己成了这一帮子人中的另类,其实他们再熟悉不过了,难得没有几天不在一起打麻将,吃饭,唱歌,泡脚。
    长根突然想到了齐飞,齐飞也许会有办法,交集广,人脉足,财大气粗。
    长根又有些为难,人家没有主动提出来帮忙,自己老皮老脸怎么好开这个口?
    看着他们在麻将桌上弹钢琴似的抓牌,拣牌,砌牌,打牌,长根心里真不是滋味,想当初,为了评这个高级职称,足足有两个多月没摸麻将,闭关锁国,准备材料,实在手发痒,就找个地方看几圈,硬是没摸过麻将,因为要就不上,一上,不是通宵,也是半宿,哪有时间?白天工作满当当的,下班后,心又难静,要到蛮晚才开始弄这个材料,好不容易搞了这个高级职称,哪晓得?一场麻将就让人家把十多年了的高级职称给撸了,哪里想得通?名声不名声先放到一边,打麻将嘛,也不是什么丑事,只是如果真的给撸了,每个月平白无故地就少了千把块钱,一年就是一万老几,退休以后呢?还要活几十年,哪不是要搭进去几十万?
    长根越想越气,越气越想,麻将桌上的麻将在战者和观者的喧哗声中在萦绕着的烟雾之中不停地上下翻飞,让他爱恨交加,他不知道,是麻将坑了他,还是他坑了麻将。
    他决计观战到底,一定要找个机会和齐飞说说——
    自己这张老脸值几个钱?那可是几十万啊!
                                                                                                    2016年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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