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闪烁的霓虹灯,让百函有点恍惚。
她觉得这座自己生活了20多年的城市有些陌生。
她不知道是自己变化快,还是这座城市变化快。她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只是这种感觉近段日子越来越频繁与强烈。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说大,其实也不大,细算下来,才四十出头哩。白天,她除了工作就不想出门,周末要不是要给老公和孩子做吃的,她很希望睡它个大半天,可是到了晚上她有一种出门的冲动,不是去打麻将也不是去练瑜伽或者去跳广场舞,她只是想漫无边际地四处走走,独自,城市的喧闹反倒能让她静下来,那熟悉的街道,连那每天走过的红绿灯,每天看到的倒映着柳影的湖水,每天碰面的橱窗模特,每天听到的“我有一个小呀小苹果”的旋律,都让她感到有些陌生。她会连续走上好几个小时,直到后背汗湿了,这才回家。
百函是一个精致的女人,或者说,她想做一个精致的女人:这样子会让她觉得难堪,好在在夜色中匆匆行进的人们不大会注意到她衣服贴着身子隐约露着那文胸扣带的样子。
她一回家,便去洗浴,莲花喷头的热水让她全身麻酥酥的,她感到一阵阵轻松,从浴室出来,她头发也懒得吹干,只是包着一块大毛巾,一身睡衣就坐在电脑前玩起了“拱猪”。
“这几天,你怎么啦,魂不守舍的样子?”她老公说。
“没什么,可能是最近手头上事多,只是觉得有点累。”
“累,就早点休息吧,玩这些东西上瘾的。”
“没事呀,睡早了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还吵了你。”
百函睡得时候,她老公已经睡着了。他老公喜欢侧睡,盘着腿弓着腰,嘴唇不时地砸吧着,仿佛在品尝着什么。百函轻轻地上床,怕吵醒她老公,但她老公还是醒了,他问了句“休息了”,然后移了移身子,又睡了。他老公这点好,睡觉时,呼吸匀称,没有鼾声。这种状态更能撩起百函对往事的追忆。
百函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深圳的情景,那时她十七多十八岁不满,只身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她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反正就是想出门,是那种羽翼一天天丰满起来的雏鸟想飞出巢的冲动,与其说是想探寻世界,倒不如说是想一试身手。
这一点,百函觉得很像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也是在她这个年龄上,离开她的父母的。
说相同,其实也不相同。她母亲是随着当时那场浩浩荡荡的知青运动离家的,自己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仿佛是在走一个人生的程序,下乡,回城,工作,结婚;百函不是,她有多钟选择,随母亲去上海,回学校读补习,在家自谋职业,但她选择了南下打工。
高考落榜,百函心里是不服气的,她曾经是班里的班长,也是学习上的翘楚,当接到那几个被高校录取的同学抑制着自己的高兴劲儿请她去吃饭的邀请时,她心里堵着说不出的滋味,一个人悄悄地哭了。
她想和妈妈好好谈一次,谈谈自己的想法。当高考分数公布的时候,她妈妈找她聊过一次,鼓励她去读一个补习班,年纪也不大,多读一年书,倘若能考上个学校,就会有个更好的人生起点。百函何尝不想这样,只是她觉得家里的条件一般,长她好几岁的姐姐还没有正式的工作,家里除了地里的一点收入,也没有其它的经济来源,她拒绝了,拒绝之后又后悔,她想,如果有好的发展,对母亲对家庭何尝不是一种回报?
但她最终没有和她妈妈好好谈一次,她不好开口。
为什么选择深圳?百函说不清楚,她对深圳的印象好像是源自那时流行的一首歌,歌名她忘了,只记得有几句歌词好像是:深圳情也深,深圳爱也深。世上多少美丽的花,在这里扎下根……
她在如花的年龄,只身前往深圳,至于能不能在这里找到爱扎下根,她没去多想。
运动,运动,对了,是运动。没有知青运动,百函的妈妈不会离开上海到井冈山;没有赶上中国改革开放的这场运动,百函也不会离开井冈山来到深圳。
百函的妈妈属于上海下放到井冈山的早期知识青年,她下乡那一年是1958年。她妈妈下放的时候,也是刚刚高中毕业,19岁,这个年龄比起一同来井冈上的知青要大个一两岁。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到农村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是那个时代激荡在城市青年心中的滚滚波涛,它们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潮流,足以涤荡一切。喝黄浦江水长大的百函的妈妈,就是随着这股大潮离开大上海来到井冈山这片红色的热土的,开始时她确实有一种“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冲天豪气,披星戴月,战天斗地,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只是当这种澎湃的豪情渐渐地冷却下来平静下来,乡居的日子就显得分外的漫长。这时,一个男人走进了百函妈妈的生活,他是公社的一个宣传干事,下乡来采写知青的生活。城里长大的知青最怕的那不是农活的累和脏,而是白天怕蚂蝗,晚上怕月光:蚂蝗硬生生地要吸人的血,月光白惨惨的让人直想家。这男的比百函妈妈大8岁,和百函妈妈结婚时都32岁了,因为家里成分高,在当时是属于限制使用的那一类人,在那时能够识文断字稍通文墨就算人才的公社里他算是一个大秀才了,一个老高中生,在人民民主专政的政府里,人家要用他的才能,却又忌讳他的出身。虽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但他兢兢业业的工作了10多年,依旧是平头一个,没有头衔,没有级别,干事,干事,就一个干事的,他心里憋屈得紧。
百函不知道她妈妈和这个男人是如何走进婚姻的殿堂的,她妈妈好像也从来没有详细地说起过这段往事,百函想,那可能是她妈妈顾及她的感受,因为这个男人毕竟和百函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他只是她妈妈生活中一个男人,一个让她妈妈刻骨铭心的男人。百函从她妈妈的一些欲言又止的零星的叙述中,知道她妈妈的这一段婚姻在当时当地还闹出些不大不小的动静的。首先是同去的知青不快,在知青中,百函的妈妈年龄虽是偏大的,但她妈妈身材高挑不说,还长得眉清目秀的,气质高雅,即使是那一身朴实无华的着装也包裹不住那楚楚动人的女人魅力,一并来井冈山的知青中就有好几个追求者,这几个追求者的年龄都比百函妈妈小,大姐大姐的喊得甜。其次是消息传到上海,百函外婆家反对,尤其是百函外婆气得差点要跳黄浦江,原想着宝贝女儿在农村锻炼几年就至少可以回上海进厂当个工人什么的,然后嫁人生子,为人妻,为人母,居家过日子,一家几代人能在上海这个国际大都市融融泄泄地生活着,不承想,她居然要和当地人结婚,下嫁僻壤,落地生根。再次,是公社很多人心里不悦,你一个30出头的且出身不好的穷秀才凭啥就能抱得美人归?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不说,还有假公济私的嫌疑,让你去采写知青生活,你居然就和女知青搞到了一起!
说这些的时候,百函的妈妈总有几分得意,然后是几分苦涩的笑容。
这段时间,百函很想她妈妈,晚上也常常梦见她妈妈,在一个草垛子边,或者在某片竹林子边,一段一段的时隐时现的山路,一片一片的时断时续的农田,她妈妈也是有一阵没一阵的出现,梦境迷离,让百函提心吊胆的,她不知道梦境是否有某种吉凶的暗示。第二天一早,她就会给她妈妈去电话,她妈妈要么在吃早点,要么在打太极,问:
“你有什么事?”
“没事。”
“没事?”
“真没事,就是想你了。”
“我很好,不要挂念,你管好孩子,注意身体。”
“我没事,你放心。”
“没事,没事就挂了。”
知道母亲没事,百函的心才熨帖下来,现在,百函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母亲了。
百函不能入睡,她悄悄地爬起来,披着睡衣,来到阳台上,虽然已是秋天,花依然开得灿烂,特别是那棵勒杜鹃,满树的红叶,哪怕是在夜色里都看得分明,喜庆了半个阳台,很是招人喜欢。她抬了抬头,今夜星光很好,早几天下了几天雨,雨驻云收,阳光灿烂,天青一碧,晚上的天空尤其显得高远,无数的星星点缀其间,动静之间,有了几分神秘和庄严。
是呀,深秋了,以前在井冈上,该是围炉的季节了。山里人习惯早起早睡,这个时候,暮色早已聚拢,四处黑黢黢的,倘若那家还亮着灯,一定是忘了收什么东西,不像深圳,错落的高楼小院,翠绿如春,灯光璀璨,连小虫子都没有歇息,簇拥着路灯上下飞舞着。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湿润的温柔的气息——
夜凉如水,像什么来着?哦,是菩萨,百函想起几句诗来,北岛的,“如水∕你没有性别∕半裸的乳房隆起∕仅仅是做母亲的欲望∕哺育尘世的痛苦∕使它们成长”。
这是深圳很难得的景象,但却被匆忙的深圳人忽略了,百函觉得有些可惜。
百函的思绪又回到她妈妈身上,在百函心里,她妈妈既是她人生的启蒙老师,更是她人生的导师,她妈妈也许谈不出多少人生的大道理,但给予她的却是生命的教育。
尽管百函妈妈的那场恋爱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动静,但他们还是顶着压力走到了一起,婚后不久,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是百函同母异父的姐姐。她这个姐姐现在在上海,和百函的妈妈生活在一个城市,一个偌大的城市,有一个至亲照应,这对百函来说是一个安慰:不至于让没有再婚的母亲过于孤独。
百函妈妈的第一个丈夫死得有点冤,而且似乎也不太体面,他是自杀的,时间是1968年,时年37岁,与百函妈妈结婚4年多不到5年。
自杀的原因据说是苦闷,按现在的话说是抑郁。他一直仕途不顺,摸爬滚打十几年,苦也受了,委屈也受了,但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捞到:在政府单位,官阶就是名片,就是待遇,没有官阶,就没有尊严:你年纪再大,都没有倚老卖老的资本,几乎晚你一辈的小青年,只要官阶长你一级,都会给你派事,你没做好,对不起,还会挨训。他一直珍藏着自己的一个高中毕业证,且暗地里为自己是高中毕业生而自豪:在偏远老区的工农干部一抓一大把的机关,拥有高中学历的人可谓是凤毛麟角了。但不幸的是,这张1947年颁发的学历证书上有中华民国的印章,证书上还赫然印着蒋中正的大头照!有一次,这张毕业证被无意间翻了出来,好事者一传播,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了,在当时政治形势非常敏感的背景下,这可不是轻描淡写就可以敷衍过去的。百函具体不清楚,她妈妈前夫的自杀是不是和这张毕业证有直接关联,但她想,这恐怕至少是促成他自杀的诸多因素之一吧。这一点,百函也不愿意去深究了,让她想不通的是,这个人为什么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抛下这么爱他的女人和孩子,一个男人难道应该这样子逃避责任吗?
他死后,百函的妈妈决定至少要为他守节三年。
在百函的妈妈守寡的第二年,又有一个男子走进了她母亲的生活,这个男子就是百函的爸爸。百函的妈妈一直在城市生活,本来就不太会做家务,结婚后,长她8岁的丈夫对她疼爱有加,除了帮着干农活,家务事也大包小揽的,可以想见,百函妈妈新寡,独自带着2岁多的女儿生活的窘境。当初娘家就反对这门婚姻,弄得家庭矛盾紧张,现在出了这种这等变故,娘家虽尽释前嫌,但两地相隔遥远,除了经济上作些补偿(当初结婚,娘家没出什么钱),别的爱莫能助。但百函的妈妈要强,也不愿被接济,娘家心疼女儿,提出外甥女放到上海去抚养,百函妈妈也不愿意:她不是不领情,而是觉得自己离不开这个孩子,孩子是她坚强的活下去的精神动力。
百函的爸爸是个林场的护林员,井冈山地区山多田少,大小林场到处都是的,百函爸爸所在的林场与百函妈妈插队的生产队紧挨着,地界交错着,山里有田,田边有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百函的爸爸小百函的妈妈两岁,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农民,以前他们也照过面,甚至赶集的时候,还在一个铺子里吃过饭,不过你吃你的,我吃我的。这个农民走进百函妈妈的生活是从帮百函妈妈做事开始的。刚开始,百函的妈妈很不乐意,一是好强,二是提防。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不想给别人留下口实,去嚼牙根,其实一同下乡来的知青非常团结,只要有需要,你不开口,他们就会过来帮忙。但后来慢慢地接受了,或者说是默认了,当百函的爸爸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向百函的妈妈求婚时,百函的妈妈明确的说她是一个结过婚并且有孩子的女人,你会接纳吗?百函的爸爸说知道;百函的妈妈又明确的说她不会马上结婚至少还要两年时间才能从丧夫的阴影中走出,百函的爸爸还是说知道。
和百函的妈妈一同下乡的知青有一波没一拨的返城了,这对百函的妈妈来说那是揪心的煎熬,她也渴望返城,也努力过,娘家也努力过,但她情况特殊,返城无望。既无望,就认命。在百函妈妈的前夫去世的第四个年头,她和百函的爸爸结婚了。第二年,便有了百函,那是1972年。
在百函看来,她父母的这段恋爱少了几分浪漫,多了几分苦涩,但其间充满了温情和真爱。长大后,有一段时间,百函曾非常热心的关注过知青这段历史,看过好些女知青嫁给当地农民的故事:有报恩的,比如某个女知青大病了一场,得到了某农民的特别的关照,一时感动便嫁了;有扎根的,比如为了表达自己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决心,让自己没有退路,找个当地男子嫁了;有失身的,因为某一次不幸,被某个坏人给奸污了,坏人虽然被镇压了,但自己颜面扫地,阴郁之下就下嫁给了农村的某个男人;有较真的,可能因为和自己同是知青的男友吵架,一气之下就嫁了别人……
在叙述者的笔下,这些故事充满了哀婉凄美的情调,在这些故事中,女性往往被描写成受侮辱遭践踏的对象,百函觉得这有些不符合她母亲这一代女性知青的群体特征,也不太符合中国农耕社会尤其是偏远乡村普遍存在的善良朴实忠厚保守的文化特征。
百函觉得,她的母亲的这段婚姻尽管其间包含着被时代潮流裹挟的无奈,如若没有知青上山下乡这场运动,她母亲作为上海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孩,其命运当然是另外一番景象;如若母亲的前夫没有那一时冲动不管不顾的举动,她母亲作为一个革命老区政府机关工作人员的妻子,其生活景象也会迥异于后来的生活的。人生无常,谁知道呢?但百函坚信,在这段婚姻中肯定没有被迫的成分,相反,百函觉得母亲的这段婚姻十分幸福,虽然物质生活清贫,精神生活匮乏,但确实是实实在在的居家过日子,——只是这段婚姻结束的太过匆忙,也太过残忍,在百函16岁的时候,他的生父死了,死于一场感冒。
这是百函最不愿意回首的一段往事。山里人离医院远,平时总在家里备些苏打柴胡消化片红花油藿香正气水跌打损伤丸之类的药,还有在山里采集的一些草药什么的,一些小病小痛,就自己配点药,将就一下挺一下也就过去了。那是1988年春上的一天,星期六,住校生们回家的日子,那天的晚餐吃的主菜是父亲刚刚从竹林子里挖来的春笋蒸肉,满满的一大盆,洁白如玉,鲜嫩清香,油而不腻,这是她们家里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在外面做事的姐姐也来了,全家人高高兴兴的。美中不足的是,百函清楚地记得,他父亲那天气色不太好,流着鼻涕,打着喷嚏,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点自家酿的红米酒,脸红仆仆的,应该是感冒了,百函母亲让他不要喝酒了,多喝点水,姐姐给父亲倒了一杯水,茶叶浮在水面上,热气腾腾的。她父亲身体一向健朗,晚上吃了一点药,第二天似乎好些了,百函母亲坚持说,去医院看看,哪怕就近找个赤脚医生看看也好,父亲说,没得事,就是有点头晕,过那么一阵子就会好的。百函还清晰地记得,第二天是返校的日子(百函住校,每周往返学校家里一次),父亲进山之前,还陪她走了一段去学校的路,临别时,父亲拍一下她的肩膀,问她还需不需要钱,百函说有了;她父亲给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去上学。百函父亲没什么话,每次送她上学,都是摆摆手,微笑着看着她离开,当百函回头看他父亲是,父亲留给她的总是那个宽宽的背影,在绿色苍翠小溪潺潺的背景之下。那天下午,班主任老师急急忙忙地找到百函,告诉她不要上学了,家里有点事,且领着她匆匆地往自己家里赶,路上,一脸严肃的班主任老师不时地说着“伟大的胸怀,应该表现出这样的气概——用笑脸来迎接悲惨的厄运,用百倍的勇气来应付一切的不幸”这类的大道理,这让16岁的百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一路忐忑地走过那段熟悉而漫长的乡间小路。当她回到家里,见到簇拥在家里家外的乡亲们,还有被很多人围着的几乎瘫坐在地上的脸色煞白的母亲,还有哭得泪人儿一般的姐姐,百函的双腿一下子就软了……
百函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次竟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的背影!一个这几十年来都挥之不去的背影!就像歌里唱的,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就是到现在,想起中学时代学过的《背影》和《陈情表》,想起那一段描写“父亲”翻越月台买橘子的情景,看到那句“生孩六月,慈父见背”的文字,她总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总是会痴痴地回想着父亲那次远去的背影。
背影,是一个多么含蓄而又震撼、温婉而又凄美的意象哦!一个背影,即使是转角处的一闪现,其实也是在昭示着人生的全部哲学:悲与喜,离与合,荣与枯,生与死。
百函突然想喝点酒,红酒。
她轻轻地推开纱窗门,走过电视柜,去摁墙上的开关,就在客厅的吊灯亮起的同时,主卧室的也门开了,她丈夫从黑洞洞的卧室里走了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冷不丁地从暗处出现在明处,这着实让百函吓了一跳。
“哎呀,怎么不开灯,吓住我了。”
“自己家里你怕什么?”
“怕是不怕,太突然了。”
“怎么还不睡?你看,3点了,老婆。”
“今天我特别想我妈妈,老公。”
“怎么啦,在单位受委屈了?”
“没有,就是想我妈妈。”
“嗯,是有两年没去上海了,过年我们带孩子一块过去吧,也快了。”
百函一时感动,不自觉地搂着她的丈夫,头深深地扎进那再熟悉不过的宽阔的怀抱里,她丈夫很自然地回应她,搂着她,一只手温柔地摩挲着她的长发和背部。
这种感觉,是小时候的百函搂着父亲的感觉,宁静,熨帖,安全,幸福。
“开瓶红酒吧,老公。”百函说。
“你今天犯什么病了?是不是想那个。”她老公开玩笑说。
“谁想呀?看你!我就是想喝点红酒,不知道为什么。”
“好吧。我们一起喝一杯。”
他俩来到阳台上,相向坐着,每人手里端着一个高脚杯,漾着杯里的半杯红酒,慢慢地呡着。百函老公一时想起了什么,进屋去,拿了一件衣服来,给百函披上,说:
“天气冷了,别着凉了。”
“谢谢老公,你真好。”
“说什么啦?都老夫老妻的,肉麻得很,嘿嘿。”
“你这人呢,大老粗一个,不懂情调,就是。”
“情调,情调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百函和眼前的这个男人认识就是红酒做的媒。
百函刚来深圳某区的时候,是在一家酒店做文员,因为酒店正在筹备中,厨师和服务员都还没请,就几个文员加老板,5个人。百函初来乍到,涉世不深,不知道开个酒店有那么繁富的手续,那段时间,尽管酒店没有开业,但往来的人不少,他们两三人一组,出出进进的,查这查那,每次来,吃个饭是自然不过的,况且你开的是酒店,就更不为过了。饭局一开,话就好说了。有饭局,就有陪酒的;有陪酒的,就少不了女的。
身材像她妈妈的百函那时儿年轻漂亮,身上还略略带着些尚未洗去的山野的气息,这种气息是很让一些久居城里的男人心旌摇荡的。她丈夫在区里的工商局上班——像她妈妈的前夫一样,是个干事——来查过几次手续,百函也就出面接待过几次。百函不会喝酒,每次都喝那么一点点红酒,也是用高脚杯,她不太习惯用,甚至不知道如何碰杯,开始时是用杯口磕对方的一下,后来才晓得,高脚杯碰杯,碰的是杯肚子,虽如此,碰杯时,发出的那种很清脆的金属般的声音,依旧会让百函下意识地皱皱眉,她生怕让那薄薄的透明的玻璃会即刻碎掉,伤到大伙儿。
一来二去,她丈夫动了心,开始追她。百函开始觉得他年纪过大,初看比自己总要大个六七岁吧,自己20岁不到,自然不想那么早就谈婚论嫁,再说,皮肤也黑了点,是那种典型的南方人的样子,但他会疼人。单说吃东西吧:去外面吃饭,他一定先帮百函把碗筷涮涮,然后整齐地摆在她的面前,接着为她斟上汤,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上一句“可能有点烫”;又比如,女人那几天特殊的日子,你不说,他却知道,不点破而已,大夏天,去街上走走,你想吃个冰激凌,他不让,说“这几天恐怕不宜吃冷饮,你”,让百函有种隐私被人偷窥的羞赧,心里却暖暖的。
其实当时有一个和百函一般大的小男生在追求她,已经处了一段时间。这个小男生有着小青年特有的虚荣,常带她去刚刚兴起不久的酒吧迪吧,逢人就介绍“这是我马子”,让百函很不自在,在百函看来“马子”这个词是一个非常粗粝和轻浮的词,仿佛自己就是他临时开心解闷的玩偶罢了——顺便说一句,那时,百函不喜欢当地人的一些关于男女关系的词汇,例如,找女朋友他们不叫找女朋友,叫抠女;男女同居他们不叫同居,叫同房;男女聚会他们不叫聚会,叫派对——这个男生还有一个缺点,不存钱,没钱了还要从百函这里拿,百函在家时,生活简朴惯了,那时百函工作的技术含量不高,工资较低,还要给家里汇点,相当拮据。不过,这男生也有好的一面,当百函提出分手时,他只是把双手深深地插进浓黑的头发里问了句“不能再好下去了”,白函说“真的不合适”,男生也没过多的纠缠,
他们俩平和地甚至潇洒地分手了。这段恋情,百函的丈夫也知道,他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它,婚前婚后。当然啦,百函也知道,她的丈夫年龄这么大,在她之前肯定也不是白纸一张吧,不然,他怎么可能那么会讨女孩子欢心?虽说是那样自然,浑然天成的。
百函和他丈夫恋爱不久,丈夫就让她辞去了她来深圳的这第一份工作,去他的局里做了临时工,那酒店的老板很会来事,不但没有反对百函辞职,还特意请他俩吃了一顿饭,算是饯行,席间,自我吹嘘说自己有眼光有品位,无意间成全了人世间一段美好的姻缘,说得百函的老公飘飘然的。男人的世界,那时,百函还不太懂,心里总怀着一丝愧疚和感激。
百函来深圳不久,她母亲迁回了上海。这对百函一家来说,真是大喜过望的好事,努力了这么久,终于修成正果。按照当时的政策,知青在当地结婚,知青的身份就自然消失了,百函的妈妈经历过两次婚姻,而且还有一双女儿,年龄也过了50岁。50岁,这是一般女工退休的年龄,在这个年龄,能回上海,不管以何种方式回,都是上天的垂顾呀。
百函特意回了一趟上海,一是为她妈妈道喜,二是把深圳的情况告诉她妈妈。一见面,母女俩哭开了,母亲觉得对不起孩子,没有让她读补习,小小的年纪就到外面去闯荡,她在女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时百感交集;百函是喜极而泣,母亲苦了大半辈子,不管怎样终于回到了上海,得以和外婆外公他们团圆,也算完美。百函母亲让百函来上海找工作,上海永远是中国最繁华的城市,各种机会多,母女们也在一个城市,相互有个照应。百函哭着把自己在深圳找了朋友一事告诉了她妈妈,而且还带来了男友的照片。百函的妈妈拿着照片,半响没有开口,末了,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你自己的生活,你自己把握,将来不要后悔”;第二句是“母亲这个样子,你也知道,帮不了你什么忙”;第三句是“女人,经济上要独立,家里的大事可以让男人做主”。
恋爱了两年,百函结婚了。婚礼规模不大,但深圳上海各举行了一次,百函现在想起来都有一种甜蜜感,应该说,她是把自己风光地嫁出去的,对女人来说,有什么比风风光光的出嫁更让人高兴的呢?百函想。
婚后,很快有了孩子,和她母亲一样,两个女孩。百函是一对双胞胎,不过有些遗憾,二女儿出生时慢了点,有点缺氧,落下了小小的后遗症,说话走路都不是特别利索。关于这一点,百函有点自责,她觉得怀孕的时候太累了,以致生孩子时力气不够。那时,她在参加自学考试,学会计,常常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学习到深夜,丈夫心疼她,在她耳边说着甜丝丝的私房话:
“老婆,你不要这么累好不好?就算我一个人的工资也能养家糊口的呀!”
说得百函泪流满面的,但,在心里,百函牢牢地记住了母亲给她说得那句话“女人,经济上要独立”,她没有说穿而已。她母亲的人生经验告诉她,爱情不一定是浪漫的,但婚姻一定是现实的,当恋爱的热度一点点地冷却下来,柴米油盐,几乎就是生活的全部。
回过头来想,百函觉得那时的付出是对的,别的不说吧,她现在的收入比她丈夫的还高哩,她有固定的工作,还能做一些兼职:在深圳,只要人勤快,遍地都是黄金。
有时候,百函很感激眼前这个头发都已经有些花白的男人,结婚快20年了,这个男人一直守护着这个家,不离不弃,不紧不慢的,不一定有多少温存,但却十分厚重瓷实。在百函看来,年轻的男人,就像一条山间的小溪,浪漫,温情,充满活力,他欢快地向未知的地方流去,拂过树梢,流过石子,还想拥抱溪边的小野花;中年的男人,就像一泓草原上的湖,平静,从容,有了胸怀,聆听虫鸣,倒映月光,当然,他也许会想想月宫里的嫦娥,——太远,他够不着,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么老年的男人呢?还早了点,百函懒得去琢磨。
深圳对于百函来说,似乎没有一项不好,在这里,她收获了爱情,组建了家庭,也有了固定的工作,有了宽敞的房子,还有良好的人际关系。
她究竟什么不满意呢?
这一点连百函自己也说不清,一个待她不薄的生活了20多年的城市,她突然有了一种陌生感,是那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迷惘吧?百函不得而知。
百函老公催了几次,但百函睡意全无。百函老公静静地陪着她,阳台下面,有了清洁工扫地的声音,风,凉凉的,有点像春天,吹面不寒。远处的天,飘着淡淡的雾气,开始泛白,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要不,明天打个电话,请个假,你没休息好。”百函老公说。
“还明天?没事,休息一会就可以了。老公,谢谢你陪我。”百函盯着她老公说。
“你说什么啦,肉麻得很。明天,哦,今天,女儿要回来,早点休息吧。”
“真的,老公。”
“你这几天有点怪怪的呢,我都搞不明白。”
“真的。”
不一会儿,百函的老公就睡着了,百函也有了一些睡意,在朦胧中,她回味着今天,不,昨天散步时见到的一幕。
公园里有一个很大的湖,她平常是不大来这个公园散步的,人太多,节奏快,因为都是些来锻炼的人们。她随着人流饶了几圈,然后在湖边的一块光溜溜的大卵石上坐了下来,她突然看到插在湖中央的一根拳头大小的木桩上有一只鸟,铁铸一般,一动不动。她有些好奇,在她的常识里,这个时候的鸟早就归巢了,怎么会有这么一只孤独的鸟呢?于是她静静地观察起来,鸟的剪影清晰,尖尖的喙,长长的脚,头朝下,凝视着水面。哦,它一定是在捕鱼!这么晚了,还在捕鱼,它一定是饿急了,要不就是它的巢里还有几只嗷嗷待哺的雏鸟。水面在夜风中轻轻地荡漾着,可以看到鱼儿嘴巴翕动产生的小波纹,那是一群一群的小鱼,百函很想看到那只在暗夜里守望者这泓池水的鸟出击的一刹那,见到它嘴里衔着还在徒劳挣扎的小鱼儿。虽然她觉得这样有些残忍,但这就是自然法则,没有吃的,这只鸟儿会死去,还有那一窝待哺的雏儿!但是她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这只在她看来可怜的鸟儿的出击。公园的工作人员开始逐客了,要关园了,晚上11点了。
在回家的路上,百函伤感起来,她觉得这只鸟就像自己,当它全神贯注捕鱼的时候,全然没有防范周边的危险,她甚至想,假如哪个顽皮的孩子有一副弹弓都能轻而易举地打到它。她突然想到她的妈妈,她妈妈更像这只鸟儿,孤独的一个人在上海生活着,尽管上海号称大上海,有谁会注意她妈妈的生活?就好像公园里散步的人,虽络绎不绝,可是除了自己没有人注意到这只在暗夜里捕鱼的鸟儿。
她一时浮想联翩……
她决计最近一定去一趟上海,看看母亲。
然后,再去井冈山走走,不知老屋还在不在?
应该在吧,百函想。
2015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