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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年纪啦

文字:何共雄供稿:中学部图片:时间:2014-11-19点击数:1568

 

老严一边开着车一边和我闲聊着。

县城正在搞建设,干劲路、东正街、西正街、工农路等几条主干线,都被挖了个底朝天,挖出的土石方就沿街堆着,自然形成了一个接一个的小山包,或断或续,狼藉不堪,临街的店子依然敞开着门,门前涌动着摩肩接踵的行人;年轻的小伙子神气十足地在山包上跨来跳去,偶尔也能听到姑娘们的尖叫,那是她们三五结群跨过山包间的壕堑时有惊无险的兴奋;巨大的土坑里正在铺着直径要三四个成年人才能合抱的黑乎乎的大水管;太阳正烈,工人们或许是收工吃饭去了,看不到热火朝天的场面,一个戴着橘黄色头盔的汉子正在吆喝着几个在水管里外忙着追逐嬉戏的少年,——他们把这里当成了让人刺激的天然的游乐场了。

聊天的间歇,老严就在抱怨着正在建设的街道:街道本来就窄,车子越来越多,你也看到了,街道的一边全停着车,每次会车都像考驾照一样,除了注意小车还要注意摩托车电动车单车板车,现在几条主干道同时开挖,你看啦,哪天总会出事……

车子上了河东岸的滨河路。这条路是十多年前老城区改造建河堤时夯土方筑成的一条路,临河的民居虽然往里面移进了不少,但空间有限,路面建得局促逼窄,今天倒好,赶上周末,又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人们往这里赶路或吃饭,于是显得更加拥挤,路的一边停着的各式车辆,有的车差不多抵住了画着宣传画的墙根,行人们在车之间穿行着。

“最近怎么样?”我问。

“还能怎么样?”老严答。

“日子还过得还舒坦咯?”

“还好吧,上年纪啦,得过且多吧。”

我知道老严话中有话,——他最近的情况我多少了解一些。

大约是出于对干部队伍年轻化的考虑,县里新近出台了一项规定,副科级48岁正科级52岁的干部离岗,级别保留,待遇保留。老严用个文绉绉的词语来形容,赋闲;但和赋闲又有不同,照样上下班,尽管也许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可做,但人每天总要在单位露个脸,不能呆在家里,由着性子,养鸟种花,喝点小酒,打点小麻,吃空饷,上面查。

刚刚过去的这一轮班子调整,老严被调整了下来,由原来的党小组支书兼副局长变成了督学,当然,督学前面还有三个字“正科级”,合称“正科级督学”。老严的年龄其实还不到52岁,差7个月,78下,便进了这个套子。

位置一变,老严的称谓就变了:以前,老严和单位一把在一起的时候,人们称老严为“支书”;不和一把在一起的时候,人们称老严为“局长”。下属也好,朋友也好,来办事的人员也好,都会想办法去掉“副局长”中的“副”字。现在呢?在正式场合,人们无一例外地唤老严为“督学”。私下里,比如饭桌上酒桌上牌桌上,还是叫他“局长”或“支书”,这个时候,老严要么默认,要么会说“唉,不要乱喊,就喊老严最好”,然后轻叹一口气,拉长声音,说:

“上年纪啦——”

位置一变,老严的心态也变了,现在出入单位,老严总觉得有点陌生,其实他在这里工作都挂5个年头了,院子里哪怕是某个墙缝里新长出了一根草他都知道;同事们见到他,还是照样热情,但这种热情里老严分明感到有点牵强甚至安 抚的意思;接替他岗位的是一个40出头的老部下,见了老严老是客气地称他为“老支书”,老严总觉得怎么听怎么别扭,我不过长你8岁多9岁不到,就成了“老”?老严也知道这个“老”的意思,与年龄无关,特指前任。据说一次单位开支部会,组织委员宣传委员什么的都要求参加,不得请假,估计比较重要,通知除在电脑的邮箱里发布外,还写在走廊上的小黑板上了。临开会时,老严办公室的门轻轻地支出一条缝,探进来半个脑袋,然后进来了整个身子,是新支书。按理,像往常一样,他该敲几下门,但不知怎的,这次他没有敲门,老严此时正在网上下象棋,办公室飘着轻微的背景音乐。

“什么好事,支书大驾光临?”老严连忙关了屏幕,但音乐依旧响着。

“你看,这个支部会,你是不是指导指导,老支书?”新支书恐怕也看出了唐突,说。

“哎,我就不好去了,喧宾夺主怎么要得?年轻人好好干!”犹豫了几秒钟,老严说。

“那——,老支书,你要多支持我呀!要的,你忙!”新支书迟疑了一阵,走了。

这个典故是老邱在麻将桌子上当笑话说出来的。因为上手打子的时候,下手就会笑着说上一句“老支书,你要多支持我呀”,意思是要上手打一个能让下手吃的子。说多了,我一问,才知道这里面有个这么好笑的典故。想到这,我问老严——

“据说,‘老支书,你要多支持我呀’是出自你啊?”

“嘿嘿嘿,这个人,有点蠢气的,我哪有不支持他的工作?”我一句话把老严逗笑了。

老严于是又把这个典故和我说了一遍,但他纠正了一点,当时下象棋没错,但没有关屏幕,他强调说:“狗哄你啦!我怎么会关?不可能的事情!”

我知道关与不关,其实和电脑没有关系,那是关乎地位与尊严,老严心里其实有句话没说出来:你喝了几口水,敢来管我?

关也好,不关也好,都在情理之中,我倘若去深究就不识趣了,不过从老严的话里,我强烈的感受到了老严内心的不平与醋意。

老严的一个电话中断了这个话题,电话是老邱打来的,问老严在哪里了,花的事落实好了没有,“花”指的是女人,中午要吃点花酒的。吃花酒,这是男人们尤其是有点身份的男人们向往的一个传统节目,它的魅力就在于:男女食客,借酒装宝,口无遮拦,打情骂俏,似醉还醒,似真还假,张弛自如,进退无碍,觥筹交错之间,眉来眼去之际,传递着大伙儿心知肚明虽不轻易点破却像酒一样微醺在心头的那点暧昧。

“老邱呢,鬼点子多,吃酒还要吃花酒,自己又不肯落实。”老严说。

“这可是你的特长,这也算是知人善用。”我恭维老严。

老严笑而不答,算是默认了,车也拐上了南大桥,桥两边,行人匆匆。

“做督学,具体搞些什么事?”我又问。

“搞鸟事!偶尔调查入学率、辍学率、流失率,有时组织老师下乡劝学,你不晓得?现在农村好多女童都不读书,小小年纪,小学没毕业就帮屋里做事,大一点就去打工,再大一点就嫁人;男孩子也有不少辍学的,鸟事不做,日日就在社会上溜。”一个骑车的逆向而来,老严一个急刹,说,“乱冲,你看啦!其实这些事都有人做,把数字报上来就行了。”

过了桥,车来到了河西岸的滨江路。滨江路这片城区,是我们县里新建的城区,改革开放前,这里是一片广袤的开阔地,更远处,是依山而建的几处村落。因为沙石多,土质薄,除了农民开垦出来的东一块西一块的不成片的菜地外,其余的地方都蔓生着过人的蒿草,垂着长长的穗子,迎风招摇,其间还有好多棵傲然矗立的银杏树和古樟树。物换星移,二十几年的时光,那片充满神秘和诗意的开阔地消失在一幢连着一幢的高楼大厦之下。

滨江路宽敞明亮,行人照样不少,但相形之下,依然绰绰有余,车开在上面,心情朗然,与心情一样朗然的还有视线,摁下车窗,河风迎面而来,车窗外,便江潺湲地流淌着,在阳光下泛着一河的碎金散银。河东河西,完全两样,让人很自然的就会想起那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要下乡不啦?”我又问。

“下摆子,下乡?你下乡,学校还要管饭。你不晓得?现在乡村中学难得很,搞义务教学,不准收学生的钱,哪怕是买本字典都不能收钱,上面拨的钱有限,还不能到位,多多少少要被截留一点,桌椅板凳都买不起,校园还要修修补补,反正是个难。”老严说。

“那你正好图个清闲,也好。”我说。

“事倒没什么事,唉呀,过日子啦,上年纪啦,也没什么想法,哪天不死人?”老严叹了口气,说。

说着说着,车拐了一个弯,上了一个坡,就到了“三龙戏珠”的雕塑前:三条造型为尾端盘曲如圆前端僵直如棍的龙举头伸向空中,三个龙头聚在一块,一齐顶着一个巨大的钢球,钢球上有一些类似云彩的图案,设计者大约是取“云从龙,风从虎”的意思,以暗示一种龙腾虎跃的精神。可是城里的居民却把这个一进城就能远远看见的地标式雕塑戏称作“三吃猪”(一种扑克牌的打法),这真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老严把车停在一家银行的前面,银行的左边是一家气派的宾馆,右边是则是一家不起眼的旅行社,我们走进这家旅行社。旅行社空荡荡的,两个女人迎上来,老一点的是经理,小一点的是会计。

“生意怎么样?”老严问。

“惨得很!有时一天接不到一个团,就几个散客。唉,没办法做了。”女经理说,“局长呀,最近忙些什么?蛮久没来看我们了。”

“吃饭,睡觉,我忙什么?”老严喝了一口水,说。

“吃得好,睡得好,还有什么讲?好日子啦!”女经理说。

“哪像你?日子过得这么滋润!”老严说。

“还好笑!我这副样子,还过得滋润?饭都吃不起了!要不跟你去混啦?”女经理道。

“跟我混?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说正的,中午我们一起吃饭。”老严转入正题。

“你看你看,关键时候就掉链子!”女会计笑嘻嘻地插话道。

“不是掉链子,真的是泥菩萨,上年纪啦。”老严说。

“还哪里!有句话是怎么讲?40岁的男人是精品,50岁的男人是极品!”女会计说。

“我们局长,看上去这么年轻,还可以去征婚,通吃!”女会计说,依然一脸的笑容。

趁着他们聊天,我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一个半圆形的服务台正对着门,台前支着两个铁架子,架子上面放着些宣传册,我随便拿出一两本翻了翻,都是外地的景点介绍;墙上也贴满了景点介绍,多是本县的景点,观音岩,板梁古村,悦来温泉,便江一览什么的。呆了有二十几分钟,水也喝了好几杯,一个进来打照面的人都没见着,隔着玻璃门,我看着熙来攘往的人流,便有了一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感慨。

我的电话响了,是老邱的电话,说老严最喜欢捱,催我们快点去,上菜了。

两个女人热情地将我们送到门口。老严说:“不够意思,哪当督学就喊你们吃餐饭都不肯?”两位女人说:“真的不是这个意思,确实有事。下次呀,不见不散!”

老严走到车边,倒车的空间很小,一辆黑色的小车紧挨着老严的车停着,斜打方向就又可能刮蹭到它。他把车钥匙给我,示意我将车开出来,其实我也是新手,五十步笑百步,老严刚刚拿到驾照。我心里笑老严在女人面前虚荣,不露声色的虚荣。

在车上,老严解释说,这两个女的不能来吃饭了:经理要接孩子,会计要看店子。看他的意思,喊两位女人吃饭是为了我,于是我谢过他。

这个女经理,我几年前就见过的。老严在做支书时,兼管工会,工会每年暑假都要组织部分优秀教师出去旅游,旅游的业务就是由这家旅游公司做。这家公司和教育局一直合作得很好,报价低,服务好,虽然那边的地陪也会带团去购物,但相对别的旅游公司算好的了,因为每年旅游回来,老严他们都要做一些调查的,反馈不错,很少有关于坑蒙拐骗的投诉,也许正是这良性循环再加上日久生情的因素,让局里和这家旅游公司续约了好多年,两家单位的头头关系自然也就熟络了,默契了,甚至有些让人妄加揣测了,男女之间嘛。

两年前,有人想挤掉这家旅游公司,这人找到老严,又是送礼又是请吃,老严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始终没有赴宴,送来的烟酒也没有收。这人急了,暗里打听老严和女经理的关系,结果除了知道他们就是在一起吃了几顿饭唱了几次歌就什么都没有打听出来。一次赴饭局,老严才知道落了别人的套:原来约老严吃饭的是老严的一个老熟人,围坐后老严看到了这人,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很快平静下来,很有礼貌的打了一下招呼。老严想,县城就那么大,有头有脸的人物就那么多,低头不见抬头见,偶尔在饭桌上见到并不稀奇。谁知吃着吃着,话头就转了正题,原来约老严吃饭的那位朋友不过是个说客,做东的是这人。睁着红红的眼睛,老严说:“兄弟呀,我不是不答应你,我管着这个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但你不晓得,我今天就跟你讲句实在话,跟我们合作得这家旅游公司,来头大得很,你晓得老板娘是哪个吗?她是市里一位主要领导的亲戚,外甥女,具体是哪个我不得说,但我告诉你,我一句白话都没讲,你可以去问。”这几句话,管用得很,从此这人没再来找过老严。

后来,老严向我提起这件事还得意得很:“官场上的事,官大就是硬道理。哪个还会去调查?调查也调查不清。几年前,街上有个擦皮鞋的老头子,有一天被县里团拜会安排坐上席,你晓得吧?哪个晓得他的一个侄儿子在北京做大官,厅级干部。”

这点我知道,人不可貌相嘛,忘了是在哪本书上看到一则故事,说一个其貌不扬吃饭都流着汤汁的糟老头子,年轻时居然和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娘娘在床上睡过觉呢!

车开进了一家单位,一看几个车位都停满了车,老严有点犯愁,嘀咕道:“停哪里,车?”这时刚好有辆车开出,留下两车之间的一个车位,老严把车开进里面,刚刚好。我和老严抬步上楼,一个人走过来,说:“师傅,你把屁股倒进入吧,等下不好出来。”那人指挥着老严,捉牛一样,弄了几次,才算把“屁股”朝里停好。从车里出来,老严有点不好意思,对我说:“我倒车还不大会。”

我们吃饭的地方是这家单位的食堂。单位在县城的中心,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规划,地方很挤,两进,里面是家属区,外面是办公区,各两幢相向对立的房子,里面旧,外面新,食堂就在旧房子的二楼,是个独立的空间,从外面看起来确实有些年头来,斑驳的墙体上爬满了爬山虎。这让我没有想到,满墙包裹着爬山虎的建筑现今真是稀罕之物了,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幢不起眼的房子里还有这么好的一个包厢,粉饰一新的墙上刻意挂着几幅油画,内容都是县里有名的风景名胜,很是别致;家具簇新,是厚重的红木,油光发亮;窗帘簇新,褶皱飘逸,像流水一般拖到地面,暗黄色;窗帘一放,包厢便是一处幽静私密的小天地,低调平实,清雅温情,不显山不露水。

我和老严到的时候,几个老同学早就到了:老邱,老谷,老曹,老曾。

“怎么,叫你喊几朵花来没喊来呀?”老邱故作惊讶。

“别个有事,今天只好委屈我们兄弟们了,吃斋。”老严有点羞赧。

“花酒,吃不成了,没事,多喝两杯素酒。”老曹打着圆场。

“去这么久?是先背着我们兄弟们吃了一台花酒吧。”老曾借机抬杠

“来呀,来呀,闲话少说,吃酒!”老谷举杯入口。

酒就这样喝起来了,几个边喝边聊,信马由缰,一瓶高度白酒很快就见底了。

几杯酒下肚,同学几个除了老谷外,都有几分醉意了。一轮碰杯之后,老谷斟酒,给老邱倒酒,看到老邱还存着半杯酒,说:

“老邱呀,我们两兄弟有段时间没喝酒了,你嘛,也要干起吧。”

“我今天状态不行,真的,昨晚没睡好。”老邱说。

“那不行,我哪里就睡好了?喝了酒好睡觉,今天周末。”老谷说。

“没睡好?昨晚偷夫养去了?”老曾说。

“我们老严兄弟不口气,上年纪啦,不行啦,要到二线啦。”老邱说。

“别这样说,你是人老心不老,上老下不老。”老曹说。

“哎呀,实在不行,爽快点,我帮你吃起啦,老邱呀。”老严说。

“老严呀,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你帮我吃?我吃两杯,你吃一杯。”老邱说。

“讲话算数,来!”老严说。

顿时情势急转,风云变幻,老邱挑战,老严接招,两位开始斗酒。老谷幸灾乐祸,热心斟酒,在坐的几位,他年纪最大,酒量也最大,不怕对方回戈一击;老曾装睡,眼色迷离,哈欠连连,其实是韬光养晦,不紧不慢,最后亮出撒手锏;老曹鼓掌助兴,殷勤地舀着汤,说,来来来,先打下底,再来火拼;我微笑着,点着烟,作绅士状,坐山观虎斗,先留着点酒量,静观其变。几十年了,酒前饭后,一招一式,像扇面上的画,一折一折地打开,一枝一叶,我早已烂熟于心:每次喝酒,这帮家伙在一起,总要搞倒个把人的。当然,如果是喝花酒,就另当别论了。

几个来回,不分伯仲,第二瓶又见底了。老谷火上浇油,忙不迭地又从车上提来两瓶另一种牌子的酒,看这架势,今天肯定要不醉不散了。我开始后悔没有先吃一个生鸡蛋,书上说,酒前先吃它一个,蛋清就会在胃壁肠道形成一层保护膜,隔离掉很大一部分酒精,等于水从水渠里过了一番却没有流不到田里去。这方法还真的屡试不爽,当然这样喝酒,有点虽赢不武的味道,所以我一直秘而不宣。

渐渐地,我感到今天这个酒有点不对头,老邱和老严不只是在斗酒,还是在斗气。

“老严,我们是三十多年的老感情了!有时想用一下你的车,你总是这个借口那个借口不肯,是件什么事?”老邱果然发难了。

“不是不肯,是一时走不开?不可能的,几十年的老感情了,我未必是个小气人,兄弟们都知道?”老严解释说。

“我没说你是小气人,你走不开?做个督学,有鸟事啊!走不开?”老邱得寸进尺说。

“跟你讲不清。要不我把车借给你,你又不晓得开!”老严反守为攻。

“所以了,所以你不够意思咯。”老邱说。

“哪你叫我怎么办?”老严说。

“不谈这些,有什么意思?来呀,喝酒喝酒!”老谷手里晃着一瓶酒,说。

“兄弟们,打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老曹平白发了一通感慨。

“酒,那就算了吧。”见这阵势,我说。

“我表示同意!酒就算了,以后再搞,老账新仇一起算!”老曾阴阳怪气。

“不行,不行,没有这一说!这瓶开了的,总要喝完啦。”老谷不依。

……

老邱和老严共过一段时间的事,那是4年前挂5个年号的事了。

老邱先于老严到教育局。那年,县里调整人事,预备将老严调到教育局来做支书。老严也有这个想法,这一着棋,公私两便:自己教师出身,回到教育部门,算是专业对口,也好施展拳脚,何况老婆在学校教书,孩子正在读中学,自己来了,多少有个照应。

听老严不止一次对我说,他要来教育局,老邱却设置障碍,不同意。一次,一个管教育的副县长专程找到在局里主持工作的老邱,征求意见,老邱反对,说,老严懒散,天上响个炸雷也要磨蹭半天,我是急性子,一个急,一个缓,肯定有矛盾,又是同学,现在来同一个单位,恐关系不好理顺,别人还会以为我们一唱一合搞小圈子,工作如何开展?末了,老严说:“你不同意本来就不够意思了,还要拣人家的短处说,做人就有问题了,还有,我哪里懒散?他老邱还不是天天打麻将?好意思讲别个!”

但老邱的说法和老严的说法不一样,老邱告诉我,他所以不支持老严来局里确实有个人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为老严计。老邱说,老严人老实本分,工作投入,重感情,做朋友也好,当干部也好,没得话讲。但在一个单位做事,肯定不妥,我和他虽然不是上下级关系,但我是法人代表,主持工作,怎么好指挥他?单位上局长支书不和谐的多得很!“当时财政局老邓公路局老罗水电局老涂都要退了,这些位置好;教育局,摊子大,读书人扎堆,不好管,官太太又多,一不小心,得罪了哪个人你还不晓得。我告诉他,你可以先争取争取,万一不行,再说。我哪里讲了他老严的怪话,懒散?我会这样蠢?这样不够意思?几十年的兄弟了!说我影响他的政治前途,不是扯乱弹!”某次,老邱说起这件事很是愤愤然。

如若除去同学这层关系不说,我窃以为老邱和老严,性格正好互补,可能更有利工作:老邱风风火火,处事果断,运筹帷幄,举重若轻,说一不二;老严温温吞吞,遇事冷静,亲力亲为,举轻若重,三思而行。很铁的朋友共事,就会闹矛盾?也未必。他们心里都有疙瘩,其实是缺少某种沟通。

但老严最终还是进了教育局,做支书兼副局长排一,老邱老严也该冰释前嫌了吧。

教育局是县里最大的事业单位,每天穿出穿进的人总是络绎不绝。那些日子,一进门,一面醒目的墙上醒目地镶着一个大镜框“教育局工作人员一览表”,老邱的照片排第一,老严的照片排第二,两人都咧着嘴笑着,容光焕发,春风满面,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丝毫地不谐。事实也证明,那两年教育局的工作风生水起,教师新村落成,学生德育教育基地建立,县一中省示范高中挂牌,两所民办学校拔地而起,高考先进单位获得,还出了一个入围“全国最美乡村教师”候选人,一中搬迁也正在筹划中。老邱说起这些,喜不自禁。

可是两年后,老邱还没干完五年任期就突然被调走了,去了县宣传部做了副部长。虽说是平级调动,但这个副部长,还尽管是个第一副部长,其实也是个闲职,一匹昂然驰骋的伊犁马突然被放归牧草无边的草场被圈养起来,闲倒是闲,却闲得慌,老邱有种“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悲凉。个中原因,老邱只是说,哎呀,上年纪了,别的三缄其口。老严很是为老邱不平:你老邱不就是脑壳长错了地方啦?别人县长的一个亲戚想进城,他却不肯,硬要坚持什么“有进必考,选优择用”?场面上的事,你讲得清?你搬得转?对不起,你个局长还不是我碗里的菜?我想怎么夹就这么夹。

老严这一说我也只姑妄听之,宦途险恶,步步惊心,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各色悲喜剧,好玩着哩。回到眼前,老邱和老严,借事斗酒,其实与酒没有多大关系的,就像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其实和马和虾没有多大关系,只是个由头,也或许是一种解压的方式。

酒席终于散去,六个人,四瓶酒,有点过量。我醒来的时候,天几擦黑,在宾馆的房间里,另一张床上,老严正在鼓着响鼻,睡得可香。

我打电话给老邱,他说,老严怎么样子?哎,中午我搞多了。隔着电话,我似乎闻到了老邱满身的酒味。正说着,老严醒来了,问,哪个?我说,老邱。他说,老邱硬是有点蠢气,要比酒!老严翻了一个身,要我先看看电视,他再睡一会,然后又捂头睡去。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弥漫着酒味,很是安静,我电视也懒得开,手头又没有一本书,索性斜靠着床头,悠悠地抽起烟发起呆来。

08年年初,湘南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冰冻灾害,我们县首当其冲,电力交通建筑通讯等各种基础设施损毁严重,当时,老严在县广电局做副局长兼管县电视台。冰灾突袭,人们猝不及防,先停电,后停水,电来了,水来了,电视屏幕却还只有雪花点。县领导着急了,一个一个电话打到老严手机里,只问一件事,什么时候可以让老百姓看到电视?冰冻刚来的那几天,老严被抽带到107国道护路:正值年前春运,冰天雪地的107国道上滞留了成千上万的归心似箭的旅客,吃喝拉撒全出了问题,十万火急!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市里县里迅捷启动应急预案,组织精干力量上路救险,众志成城,送水送粮,扶危济困,安抚民心。

老严在电话里解释,说自己正在107国道上,电话那头的领导有些不耐烦,说事情要分个轻重缓急,你管电视台,电视是块铁,我不找你找谁?电视是政府宣传工作的喉舌,也是老百姓资讯娱乐的主要方式,何等重要!老严虽然在寒冬里窝着一肚子火,但还是主动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说马上赶到局里,争取早点有图像。领导说,不是争取,是一定要有,电视没得,信息不通,会让老百姓恐慌,这个事情是重中之重。

事后,老严对我说:“我有个什么错?他们这样安排!费力不讨好。”

电视很快有了图像,老严却进了医院,他在爬山的时候,摔伤了左腿,踝关节骨折。在病床上,县领导还特意着人来看望他,老严一肚子火即刻被一股暖流给浇灭了。

冰灾过后,老严被评为“抗击冰灾先进人物”,被市委市政府通报嘉奖。

08年的下半年,老严调到教育局,副科级成了正科级。这次提拔应该和老严在抗击冰灾的表现有关系的,虽然他没说。算起来,他的仕途还真有点坎坷,30出头才改行,做干事,做股长,然后做副局长,单位换了两三个,但副局长的位置没换,算起来,有10多年了。如果不是冰灾期间表现突出恐怕还是个副科级:在副职的位子上退休的老领导多得去了。只是由副转正还没干满5年的一届就退居二线,可以想象,老严是有些委屈的,为什么这项规定迟不出早不出偏偏让我老严给赶上了呢?大丈夫能屈能伸,话虽这样说,但一旦落在自己头上也许就不那么好过这道坎了。

我真的有点为老严抱屈,在年富力强的年龄,在驾轻就熟的岗位,在干得得心应手的时候,却倏然之间闲了下来。这是否也是一种资源浪费?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有才能有抱负且心中又装着老百姓的好干部是不是可以多工作几年?就好像能力出众的专业技术人员都可以返聘一样。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你长久地占着一个位置,让那些同样有才能同样有抱负同样心中装着老百姓的年轻人如何出头?领导岗位毕竟是稀缺资源呀,何止叫千军万马挤独木桥?这样一想,又觉得县里的这项规定是英明的。整齐划一,着实忽略了差别,但如若兼顾了差别,可能就让人钻了空子,挂羊头,卖狗肉。别的不说,才能嘛,毕竟不像羊肉狗肉那样是可以用秤来称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更何况,人家没在你这个位置上,你凭什么就断定人家才能不如你?说大点,任何人皆不可自视太高,这个世界离开了谁,地球照样转呀。

我得承认,我的抱屈是有明显的感情指向的。

正想着,老邱来电话了,让老严去接他,还强调“快点啦”。老严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说:“你看这个老邱啦,几步路,都懒得走,你不同意,他还有意见!一副老大的派头,按我的脾气,懒得理他!”

这一点,我也是知道的。几年前,一次周末老邱几个打麻将打了个通宵。凌晨六点许,天还蒙蒙亮,清冷的街道上,迎面来了一辆的士。老邱一挥手,我俩上了车。“去哪?”司机问。“前面。”老邱答。不到百米,老邱说:“停。”司机有点不解:“哪里?”“就这里呀。”老邱指着路边的公厕说。司机有点不悦,没说什么,接过老邱递过去的车钱,一脚油门,负气而去。这件事,让我暗暗地笑了好几年。

在老邱做局长的那些日子,我如果回老家,一般来说,他总会陪我住在宾馆里。彼此也没什么话,就那样躺着看看电视,是一种放松的状态。第二天早晨,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一个一个地拨,把局里全天的主要工作安排好,开会啦,下乡啦,验收啦,迎检啦,汇报啦,维修啦,事无巨细,面面俱到,都要管,然后,就是给司机电话,让司机来接他。

我确实看他很少在街上走,老邱的解释是懒得应酬,县城只这样大,熟人多,你一个局长,电视里经常有影子,你认不得别人,别人认得你,难打招呼;如果只打招呼也还好,很多是要求办事的,很多事又是办不到的。我原先以为,老邱不愿意走路大约是符合官员们“出门基本靠送”的原则的,大小也是个县里主要局的一把嘛。这种想法,看来只对了一半。可是现在老邱已经从重要岗位退下来,依然懒得走路,又是何故?老邱说,你走在路上依然有打招呼的:知情的,有些异样;不知情的,还会求着办事。

世态炎凉,冷暖自知。我理解老严老邱他们内心的挣扎,就像知道老猴王被新猴王取代后的那种心情一样,它那暗淡哀伤的眼神告诉了我。和老猴王不同的是,老猴王会被逐出族群偏于一隅独自去舔舐自己的伤口,老严老邱不行,他们还得在那些熟悉的富于变化的面孔里穿梭,彼一时,此一时,触情生情。按老祖宗的说法,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解决不了的问题,交给命运好了,既然是命运,就只好认了,这一来,心情也就坦然了。老严老邱他们不会不知到,但做不到,其实有几个人能做到呢?哪怕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吧,我也很难体会到他们平静的外表下那内心深处的万丈惊涛。我们县里有句俗谚叫“鸡肚子不晓得鸭肚子里的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老严虽然说了懒得理他,但还是很快就开门去了,我让他先洗个澡,身上还有点酒味,他说算了,且说,老邱晚上还要搞酒的话,非放倒他不可!

就在他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光亮洞开,我突然觉得老严的背影很是落寞凄惶,让我有种潸然泪下的感觉。

晚上,去乡下吃农家乐。在老严车上,老邱说,打电话,老谷老曹老曾,一个不能少。老严说,你不晓得打呀?老邱于是拿出电话,挨个儿给他们拨了过去。

……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南方一个城市,接到老邱的一个电话,老邱慌慌张张地告诉我,出大事了!早几天老严在街上撞了一个人,那人伤得不轻,正在重症监护室躺着,好几天了;老严也被控制了,情况不明。

“怎么回事呀?”我吓了一跳,问。

“哪晓得他?日日丢了魂一样!”老邱在电话里骂道。

 

2014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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