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斑马线上的卫国兄
过斑马线的时候,迎面碰到了卫国。
彼此怔了一下,不及寒暄,他忙转过身来陪我回到路边,立在广告牌边,拉着我说话。马路对面,有他的老婆和孩子,那孩子在喊他:“爸爸,你搞什么?”卫国答:“老朋友,老朋友!等一下。”
他老婆远远地看着我笑,他儿子原地转着圈,自顾自地玩。没说上几句话,等到下一次绿灯亮起,他就与我道别。隔着马路,他用他列宁式的招牌姿势向我招手。他个子很矮,一下就淹没在川流的人群中,只余下一个水晶球一般的脑袋在人缝里晃动着一一他已经满头白发了!
我隐隐地担心他的儿子,担心他的儿子倒不是担心他的学习,据说,他儿子的学习,顶呱呱的,小小年纪就开始学奥数,学钢琴,学乒乓球。我是担心他儿子的身高,可不能像他老子一样。
提到卫国,就会想到身高。身高已经和卫国捆绑在一起,成了他的符号。
比如去学校找他,你直接说找“卫国老师”,对方也许会一时想不起来,倘若你换一种问法,说:“我找那位个子很矮很矮的老师。”对方就会眼睛一亮,说:“哦,就是那个又矮又蛮喜欢演讲的老师吧?知道!知道!”又比如说,同学聚会,有人一时记不得他的名字,你稍加点拨,对方就恍然大悟,“哦,就是那个个子蛮矮的,喜欢唱‘危难之处显身手’的那个吧?”
卫国矮。矮人多,但没有他这么出名。他所以出名,自然和他的个子有关,别人矮有底,总该上一米六吧。他呢,凭借目测,只在一米五上下徘徊,也许。具体的精确数字,谁都弄不清,因为不管你是有意无意,倘若问及他的身高,就是恶意,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娘。这叫忌讳。深究起来,卫国出名,不能不说和他的演讲分不开。
卫国喜欢演讲,是我们县里有名的演讲家,洋洋洒洒,滔滔雄辩不说,只要他一到舞台中央,便立马有了几分独特的舞台效果。这种效果有点像相声中的配对:高配矮,胖配瘦,圆配尖,白配黑。他个儿小,压不住台,仿佛张飞脸上嵌着一个黛玉的鼻子,虽然有些不匹配,但正因为它小,反倒让人看得仔细,看仔细了,印象也就深了。人家抛头露面,总是先混过眼熟,卫国不要,他能让人过目不忘。每次卫国往上台那么一站,还没开讲,掌声就响起来了。后来,只要主持人一报卫国的名字,掌声早已铺天盖地,在这铺天盖地的掌声中,卫国步履矫健地登上舞台,一边微微笑着,一边频频点头,还有列宁式的挥手——这可是他的招牌动作。
每次演讲,卫国都有斩获,但他就像邓亚萍时代的王楠,王励勤时代的王浩,总是屈就其次,这让他很有些不平:既生瑜,何生亮?仔细想来,他觉得评委是以貌取人。
身高是卫国的短板,短板有时是致命的,就好像卫国打乒乓球,别人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戳擦网球或者吊高球,让他一会儿趴到台子上,一会儿又跳起来将球拍举过头顶都还够不着。这样的来回多了两个,卫国就会脸红脖子粗:
“你这样打球没意思!”
“怎么没意思啦?”
“你这是取巧!不要太在乎输赢嘛。”
“以己所长,击人所短,这是策略,怎么会是取巧?”
“你这个算什么?先天优势。”
“天赋,这是。”
有时卫国一气,甩拍走人。不过,隔不了两天,卫国又会照样来打乒乓球。球类运动很多,但多属于巨人运动,适合矮个子的哪有几项?在卫国看来,这其实也是一种歧视。
与打乒乓球比起来,更让卫国沮丧的是他的身高与他的婚姻的关系。
择偶,有很多标准,身高恐怕是女人择偶的一个硬指标。姑且不说别的呀,至少要为后代着想嘛。同理,卫国也在为后代着想,在他的标准里,女人的身高可不能低于他,最好在一米六以上,能到一米六五就更好了。尽管卫国不是现今语境中的官二代富二代,但是他有自己的优势:大学生。
择偶的标准就像审美的标准一样,是不断变化的,肥环瘦燕,白玫瑰黄玫瑰,不单单是个人的爱好,更是时代的风尚。就说姑娘的择偶吧,五十年代土改根,六十年代解放军,七十年代工农兵,八十年代大学生。卫国机缘巧合,正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那可是那个年代烫手的香饽饽。在卫国的记忆力,相亲总不下二十次吧?但每次几乎都是因为他的身高而告吹,这让卫国颇有点心灰意冷。
有一次差那么一丁点儿就成功了,真的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可就是这么一丁点儿,耽误了卫国十多年的时间。
八十年代,我们县里出了一个英雄,这个英雄叫刘志艳。刘志艳当时在南海舰队服役,春节期间回家探亲,正月里的一天,一群孩子在村头玩炮仗——玩一种自制的爆炸力吓人的叫作“冲天炮”的炮仗。正月里阴冷潮湿,引线点了后,孩子们在五六米开外的地方捂着耳朵预备炮仗一响然后齐声欢呼,可是等了半响没反应,几个胆大的孩子悄悄靠近想看个究竟,谁知就在孩子们靠近炮仗正合围成一个圈的时候,引线突然嗞嗞作响,电光火石,眼看就要燃到尽头,这一幕恰巧被路过的刘志艳看到,他几个箭步冲上去,扒开孩子们,拣起即将要炸响的炮仗向一空旷无人的田里甩去,很不幸,炮仗就在刘志艳举过头顶拼命往远处一掷的瞬间爆炸了,刘志艳的右手手掌整个儿被炸飞了,孩子倒是安然无恙。刘志艳伤愈后得到了当时的国防部长迟浩田上将的亲切接见,相关部分还专门采写了一本旨在宣传报道刘志艳英雄事迹的长篇纪实文学《无手的军礼》,以单行本发行,封面就是主人身着海军服举起没有手掌的右手行军礼的大幅照片。
出了英雄,当然要宣传。没有宣传,人们哪会知道雷锋焦裕禄史光柱孔繁森?他们都会和无数的无名英雄一样湮灭在历史的烟尘之中。出了刘志艳之后,县里迅即组织报告团,配合主流媒体进行宣传。经过层层选拔,卫国成为刘志艳事迹报告团的主讲成员之一,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各地巡回演讲。这期间,托英雄的福,卫国也得到了各级领导热情的欢迎和盛情的款待。那些日子大约是卫国最风光的日子了。
谁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那段时间,对卫国来说,那是好戏连台:先是入了党,后是扶了正(由单位的副主任变成了主任),还差点找了一个基本符合要求的老婆。
在市里演讲的时候,听众里有一位卫国的老上级,老上级那时成了市里某市管单位的副处长。演讲结束后,按照程序,有饭局。在饭局上,卫国和老上级见面了,寒暄之间,老上级获知卫国还没有对象,于是心一热,就帮卫国牵了线。老干部说,女的在一个县里做护士,中专毕业,条件不错,就是比卫国高,不知卫国能不能接受。卫国怦然心动,嘴上却说,就不知道有不有缘。两三天后,在老领导的协调下,他们在老干部家见了面。虽说,卫国事先有心理准备,还是免不了吃了一惊。女的真高大呀,是那种欧罗巴人似的丰腴和壮硕。
接触几次之后,卫国知道这个女的不简单,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故事也是和一个军人联系在一起的,就好像卫国有机会认识她,也是和一个军人联系在一起的一样:如果没有刘志艳,就不会有报告团;没有报告团,就不会来市里;没有来市里,就不会碰到老领导;没有碰到老领导,就不会认识她。卫国想,这大概就是缘分,木石前盟,姻缘天定。
原来,这个女的是有过一个男朋友的,只是新近被男朋友甩了。“甩了”,这个词,卫国不喜欢,他说是“脱了”。脱了,不是指衣服脱了,而是指关系脱了。
女子和她的男友是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女的考上了中专,男的没考上,读了普高。两年后,女的卫校毕业参加工作,男的高中毕业考大学落榜。女的工作两年后的某一天,是县武装部征兵体检的日子。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这两位老同学见面了。这次相遇有些唐突,却阴差阳错地让两位久未谋面的老同学撞出了火花来。男的很不好意思地告诉女的,他读了两年补习还是没有考上大学,又不甘心修地球,只好另谋生路,当兵,看有不有这个运气。女的有些矜持地鼓励男的,没有关系,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
果然,男的如愿以偿,身着绿军装,胸戴大红花,在鼓乐喧天中,欢天喜地地投身到了火热的军营。
与军营一样火热的还有他们之间的爱情,在鸿雁频传间,男的顺风顺水,先做了标兵,后入了军校,然后提了干,最后据说还成了部队某大领导的乘龙快婿。女的泪涕连连地告诉卫国,那次她千里迢迢赶到男子部队所在的城市,他给她开了宾馆,一起匆匆吃了个饭,就借故单位有事,走了,从此杳如黄鹤,再没有回头。她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也走了。走前去退房,前台的小姐说,房子开了三天,房费已经预交了。她拿了钱扔给前台,小姐说,那不好,先生特意打了招呼,不好收,但还是扭不过她。
“北方的秋天,好冷,还下了雨。算了,我也不想毁了他的前程,他也不容易。”女的说。卫国不知说什么好,他在心里掐算了一下,他们的这场恋爱至少经历了六年,不能不说旷日持久,不能不说刻骨铭心。卫国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柏拉图理论中“影子的影子”:现实是理念的影子,文学是现实的影子,所以文学是影子的影子。不过,卫国还是从心眼里佩服这个女的,以德报怨,她心眼太好了。
卫国和这个女的谈了大半个学期,女的先提起结婚的事。卫国说;“你看,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一辈子的事。”这一考虑,又持续了个把月(这时,报告团早就结束了,卫国早回到了原来的单位),最终有了结果,女的说,他们两个人不在一个县,相距那么远,一百多里,确实还是不够现实。
卫国平生最轰轰烈烈的一场恋爱就这样有些哀婉地结束了。事后,卫国前思后想,距离远只是一个善意的借口,女方其实还是嫌他矮,不言自明。
一次见到卫国,有意无意地说到这件事,我说:
“你傻嘛,别人女的都提出结婚了,你还不就坡下驴?”
“那不行,当时那种情况,开玩笑,你不能乘人之危啦”,末了,卫国又补充说,“嗯,你还真别说,那个女的,确实善良!”
余波所及,这段经历,让卫国很有些心灰意冷了,他想暂时把个人问题先放一放,决计先考研究生,专攻方向是美学。这让人有点哭笑不得,是那种秃头卖生发水,瘸子医跌打损伤的不打自招。为此他主动请辞,只上几节课,不去理会那些繁琐的行政事务。“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但患功业无成,何患无妻哉!”他用三国时赵子龙的话来激励自己,颇有一点当年荆轲刺秦王前的冲天豪气。但卫国天生是一个社会活动家,古道热肠,急人所难。因为演讲出名,县里有什么演讲比赛,校领导就会来三顾茅庐;市里有什么需要演讲的大型活动,县领导就会给校领导打电话:
“你看,这次活动很重要,是不是让你们那个矮个子老师代表县里去参赛,人尽其才嘛!”
不能认为卫国有强烈的官本位的思想,他主动请辞就是一个例证。问题是,你一个中学普通老师,校领导甚至县领导在需要的时候会第一时间想起你,说明你的某项才能已经获得了普遍的认可,不是凤毛麟角,哪有这种礼遇?就好比老蒋之于卫国的远房亲戚卫立煌,虽然内心向着陈诚,但要打大仗打恶战的时候,就会想到卫立煌,甚至不惜先登报,来个生米做成熟饭。这确实挠到了卫国的痒痒肉,让他惬意舒坦。倘若,能在市里弄个比较靠前的奖,县领导还会在适当的时候专门请卫国吃个饭,聊个天,校长作陪。
那个时候,县里面预备参加考研的人还成立了一个松散的组织叫“考研协会”,暑假的时候,会选择某一不确定的场所举行活动,那些在读的研究生们还会来兴高采烈地讲个话,交流经验,勉励后学,兼着通报一些考研信息,导师呀,科目呀,名额呀,题型呀,甚至还可能通过一些渠道引荐去大学见导师。卫国总是这些活动最热心的人,联系场地,筹措经费,通知人员,编辑信息,忙得不亦乐乎。每次骑着那台叽叽咕咕叫的单车,都要哼上那么两句:“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卫国本来就出名,这样一来,更出名了。出名让卫国获得了心理满足,却没有让他的生活改观:考研嘛,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考了两次没中;找朋友嘛,几个女的一听是那个很矮的老师都不肯见面,尽管似乎都崇拜他的学问。更糟糕的是,因为出名,卫国被贬出了原来的学校。这成了县里不大不小的一桩新闻,事隔这么些年,问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师,大家都还会兴致盎然,津津乐道。不过,作为朋友,我斗胆地说一句,如果说卫国是因为出名被贬,这不符合事实,也玷污了社会形象,但卫国被逐出学校,确实与他的名气有关。
一次为迎接省示范性中学复查,市教委组织专家组来卫国的学校进行教学常规检查。卫国名声在外,专家组点名要先看卫国的教案,然后听他的课。结果课还没听,光教案就查出了娄子。卫国多年的教案,加起来就寥寥数页纸,残损不全不说,中间还夹杂着很多蚯蚓一样的英语单词。走访学生,学生说这老师厉害,上课都不备课,不要书,就一支粉笔,说得头头是道,很有意思,可惜领导不这么看。“土不土,洋不洋,语文老师备个课还要搞中西合璧,好在是自查家丑,上面来检查,就有可能一票否决”,一领导在教师会上疾言厉色地点名批评卫国,算是既给上面来的大领导表了决心,也杀鸡儆了猴,敦促老师们,要抓紧时间,高标准,严要求,差漏洞,补窟窿。
卫国毕竟是名人,事后,领导来到卫国的宿舍,大吐苦水,请求理解:
“你看,你又有名,现在出了这个鬼事,你叫我怎么办?以后怎么开展工作?我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不好搞事呀,兄弟!”
算是给足了卫国面子。其后不久,卫国就到了县里的教师进修学校。
初到进修学校,卫国阴郁了好一阵子,有种“一生襟抱未尝开”的失落和愤懑,就像古代的贬谪之士,心中有弥天块垒,甚至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叹息都来了。夜深人静时,卫国又暗自笑自己,区区一个中学教师,居然自比李白杜甫稼轩放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有点厚颜无耻的羞赧。
久了,卫国的心情也就慢慢平复下来:进修学校其实还好,就看你怎么看,所谓境由心造。没有升学压力,有一茬没一茬地上几节课,钱是少点,但正好图个清闲。社会评价嘛,那都是些过眼烟云。
原来,放下就是自在呀。
进修学校坐落在县城边上,几幢房子围着一个山包,自成一体。虽然有点破旧,却风景这边独好。站在篮球场边,背面是起伏连绵葱葱郁郁的山,山间错落着遥相呼应的数户红砖灰瓦的人家,田畴相接,鸡犬相闻;前面哩,越过有些杂乱的高矮参差的居民房的屋顶,便是潺湲的江面,江面玉带一般,慵懒地轻抚着平展的绿黄相间的对岸,绿的是草,黄的是沙,玉带一头连着拥绿叠翠的山,一头连着车水马龙的桥。这一幅巨大的山水剪影中间,最让卫国心动的是对岸那座兀立在一块巨大的光溜溜的丹霞石上的铁灰色古塔,还有那隐藏在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绿水之间的几处依稀可见的庙宇的屋檐和粉墙。
那些日子,卫国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独自一人在篮球场边的松软的草坡上看风景,哪怕是篮球场上七八个人正欢快地追着篮球,也丝毫不影响卫国的雅兴,他伴着西边的落霞,心游万仞,精骛八荒,竟有了冯虚御风的感觉。
冯虚御风的感觉自然好,但毕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卫国一个人,有时不免过得凄惶,尤其是周末,学生回了,老师也回了,即使有几个留校的老师,也是其乐融融居家过日子的。学校空荡荡的,卫国心里也空荡荡的。这个时候,卫国尽量不出门,出门似乎也没地方去。一次,吃中饭的时候,卫国给自己煮了面,正在煎荷包蛋,有人敲门了,是李老师老婆。
“卫老师,来来来,到我屋里吃饭。”李嫂子热情地招呼卫国。
“你看,我正准备下面呢!”卫国指着在锅子里吱吱冒烟的荷包蛋说。
“客气什么啦!我不晓得你在不在屋里,就来敲下门。走啦,走啦。”
“这样怎么好意思?要不……”卫国支支吾吾的,一时忘了词。
连拖带拽,卫国到了李老师家。李老师热情,硬是让滴酒不沾的卫国喝了两杯。
临出门时,李嫂子把卫国送到门口,吆喝着说:
“以后呀,要是周末,要是不出门,就来我们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加一双筷子就是!”
让卫国既感动又难堪,他生怕别人听到,在他看来,那简直就是一种衣食无着的人被收容的感觉。其实,周末,卫国并不是没有去处,他弟弟妹妹都在县城,每逢周末,也常都会打电话到卫国学校办公室,让他过去,但卫国几乎都会借故忙加以推脱。既然说忙,要是在街上碰到,就穿了帮,县城就巴掌大。这也是卫国周末不出门的原因之一。
卫国切切实实感到了找一个老婆的紧迫性。安,有女为安。以前,卫国解这个字时,只是把它当成一个会意字的例证,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超然,而今,他深切地体验到了什么才是“有女为安”,那简直就是长夜难明赤县天啦。安身立命,安身立命,原来先要安身方能立命!于是,卫国又感叹一番古人的洞察与睿智、高远与博大。
到进修学校后,卫国有过一段婚姻,只是这段婚姻,卫国一直讳莫如深,我也不好问,就好像不好问他的身高一样。于是我想起一件事,有一天,几个同学在南方的一个城市喝茶聊天,正聊着卫国,电话响了,一看名字,居然就是卫国,我接通电话,喂了两声,对方却没有说话,只是很嘈杂的背景声,我挂断电话,再打过去。卫国说你好你哪位,我说你刚才打过来的,卫国说不好意思无意间拨错了,弄得在坐的几个同学都哈哈大笑。看来背后是不好议论人的,哪怕相距千里,都会在冥冥之中让对方感应到的。于是大家轮着和卫国聊上一会儿,玩笑一把,祝愿两句。
兴许,卫国的这段婚姻就像这次误拨的电话,无意间成就了一段姻缘?只是这姻缘来得快,去得也快,仅存余响,三日绕梁,有点浪漫,也有点凄美。
听别人说,卫国的这段婚姻,只维系了两个来月。至于最后为什么分手,没有人知晓,就好像没有人知晓卫国的准确身高一样。但有一点是确凿的,分手之后,卫国几个曾经的小舅子来学校把刚置的电视机电冰箱大衣柜桌椅板凳什么的满满当当地装了一卡车,当时正值下课,看热闹的学生像夹道欢迎一般目送着轮毂上全是干泥巴的卡车耀武扬威地开出校门。卫国没有露面,连领导都不知道他当时去了哪里——其实也没有必要细究,不要这些东西,正好可以重新开始,彻底。
当然,没有不透风的墙。很有些人为卫国的这段婚姻鸣不平,女方是结过婚的,与卫国结婚离婚,颇有些诈婚的嫌疑。对卫国来说,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可亏大了。
但卫国好像很坦然,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没有平常人的大悲大喜。研究生受挫,他也暂时放弃了,以前那个学子们一时心血来潮成立的“考研协会”也不知什么时候就销声匿迹了,卫国也用不着再在危难之处显身手了;演讲比赛也少有参加了,不参加不是说他没有激情了,而是因为倘若参加的话他离婚的事会传得更远,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他毕竟不是明星,不需要经常弄出些绯闻什么的来引起持续的关注;打乒乓球嘛,学校多是暮气沉沉的老学究,难有这种蓬勃的风气。
卫国像一个赋闲在家的官员,一时虚空难耐。两千多年前的孔圣人说“无所事事,难已矣”,真是有他的道理,大智慧。闲着没事,卫国便在校园里辟了两块菜地,有事没事就去地里看看,像老农一样,这里培培土,那里蓐蓐草,管他草盛豆苗稀,就图个随意。
虽然疏于演讲,但卫国名声早已在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来登门拜访的人不在少数。卫国执意不出山,别人就退而求其次,让卫国帮着写稿改稿。演讲比赛,是县里政治生活文化生活的重要形式,大大小小的单位也都流行,连不起眼的木材站五金公司烹饪协会都要举行诸如创先争优爱岗敬业比学赶帮之类的演讲比赛,以激发热情凝聚合力。
稿子改多了写多了,便有了自己的套路,说得好听点,叫风格。
“演讲稿,没得巧,戴帽子,赶闹子,最后吊一个金哨子。”卫国说。
卫国进一步解释说,戴帽子,就是点主题,说背景,演讲稿主题鲜明,用不着拐弯抹角的;赶闹子,就是要像赶集一样,热闹,油多不坏菜,来点点,来点面,点面结合,哪怕是多几个材料也无所谓;金哨子,就是要响亮,高屋建瓴,来两句铿锵有力的排比句,发点号召,不要搞那些言有尽而意不尽之类的花拳绣腿。
卫国不抽烟,不喝酒,不品茶,塞红包那时还没有流行开,于是卫国的宿舍里多了好些权当润笔费的鸡蛋蕨粉笋干腊肉什么的。这让卫国很有些自得,他常会在和人聊天时好像不经意似地漏两句:
“这些东西,不值钱,你不要吧?又是别人的一点心意,你说是不是?蛮麻烦。”
帮人家改稿写稿之余,卫国趁他的学生多是各个乡镇的年纪不轻的中小学教师的职务之便,搞起了方言调查,有时周末还随他的学生去各个乡镇跑,找那些很少出门的老人去聊天,既观风俗,体民情,还能品尝地道的乡村美食,欣赏未加修饰的田园美景。卫国总背着那个满是油渍帆布包,里面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些在别人看来简直是天书一样的符号。
现代社会,人们南来北往,口语也南腔北调起来,卫国觉得方言调查整理编纂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他幸幸苦苦弄了十把万字,却苦于没有出版机构愿意出版,也拉不到企业主赞助。那些个企业主,可以豪掷千金吃一顿饭,却不肯为书的事掏一个子儿。结果不言而喻,泡汤。如果你有机会去卫国的宿舍,说不定,他会从哪个隐蔽的角落里拿出那厚厚的书稿,让你鉴赏古董一样的鉴赏,你还没有进入角色,他已经眉飞色舞先自我陶醉了。你知道,他可是一个出了名的演讲家。
卫国终于结婚了,孩子也怕有十岁了吧?对他这段婚姻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老婆是他的学生:发配到进修学校,却成全了一段姻缘,这也许是卫国事先没有想到的。他就像对面江上偶尔出现的放排人,找到了一处宁静的岸,能抖落掉一身的疲乏,舒舒坦坦地呼吸着清新的凉丝丝的空气。找学生,这没什么不好,前辈先贤鲁迅郁达夫沈从文都这样过。
满头白发的卫国兄,不知道还在不在做梦?做他的考研梦,做他的演讲梦,做他的方言梦,也或许他已把自己心底的梦迁移到了他的儿子身上去了。子遂父愿,这没什么不好,只是这可由不得卫国兄了。
最近一次见到卫国,还是不期而遇,他正扛着一部旧单车,蹒跚在人流如织的街道。那样子很是有些滑稽,两只巨大的单车轮子有节奏地晃着,简直都快要蹭到地面了。不知是因为弓着腰,还是年纪大了,他显得更加矮了,只是一头白发依旧水晶球一般的醒目。
这次见面当然也有些尴尬,人家骑马没被你看见,骑驴倒是被你给撞个满怀。
笑过一阵之后,他把单车卸到地上,两人便肆无忌惮地聊起来。
“好笑吧,你说?我推着单车过斑马线被一辆摩托车撞了一下,还不肯赔钱!”卫国说。
“哦,这样子呀。”我一看那前轱辘凹进出了像马戏演员变了形的脸,又忍俊不禁起来。
“好在还好,人没事!”卫国说。
2014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