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乌桕树
天气开始热了,树上单调的鸟鸣时起时停,让人犯困。
午饭前晚饭后是小卖部最忙的一段时光,这不,小卖部里外已经站满了人,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在不断地来,不断地去。
一个女子正坐在小卖部前不远处的一块褐色的光溜溜的石头上静静地吃着面包,一瓶橙黄色的饮料搁在旁边,紧挨着饮料瓶的是两袋行李:一个拉杆箱,一个双肩包。
她穿着件紫色的丝质外套,外套开口较低,透出红色衬衣的一角,乌黑的披肩长发卷着几绺轻轻地搭在她突起的饱满的胸前,衬着她光洁如玉的肤色。从树叶间漏下的亮得发白的阳光水一般地荡漾在女子的周身,环绕女子的是有些发蔫的绿草坪,草坪上很随意地撒着些青黄相间的落叶。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走过的同学都会自觉不自觉地瞟上一两眼。
漂亮的女子,永远都是生活中最亮丽的那抹色彩,是绽放在脸上的那对酒窝,是别在头发上的那枚发夹,是摇曳在枝头的那朵鲜花,是徜徉在天空的那轮皓月。
这几天,是学院集中函授的日子。一时间,那些涌动在校园里的新面孔,总会给波澜不惊的校园生活带来异样的兴奋,宿舍里,食堂里,球场上,小卖部,树荫下,都会见到操着各种方言大声喧哗的男男女女。他们要么刚刚喝完酒,脸上正泛着酡红;要么正在呼朋引伴,相约着去喝酒。
那天,我老家也来了几位朋友:彦平,永善,恒俊。
中午学校办公室还没有开门,两点半,还有个多小时呢。况且,也不急:办手续,无非交个钱,买个票,领本书,然后入住什么的。大白话,大家都无非是想来混个本科文凭,学习的积极性早就遁地了,私下里或者还想着藉此来省城转转,会会朋友,摆脱一下无聊的教学工作。当工作成了一种职业之后,就倦怠了,热情,是靠意志支撑的。
刚才,我从小卖部买来了啤酒,从食堂炒了几个菜,就在宿舍里摆开了龙门阵。还好,几个室友,要么就是在食堂先占了位置,要么就是去外面下馆子了——六人的宿舍里就我们几个老乡,宽绰有余。
刚刚开杯,酒兴正在酝酿,永善出点子了:“伙计们,刚刚坐在那里的那个女的漂亮”。
“确实漂亮!经得看。”彦平说。
“哪个?我都冇注意。”恒俊说。
“装宝!就是坐在那石头边的那个呀,怎么冇看到?”永善说。
“此地无银,你这是。”我说。
永善的话题一下点燃了几个男人的热情,大家打着趣,议论开了——女人是男人们酒桌上的永恒谈资,就像爱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一样。
“老曾,你去,把那个妹子叫上来!”
“去啦,插刀子的事都要做啦!”
“够不够朋友?我们这么远来。”
这几个家伙怂恿着我,激将着我,酒兴慢慢上来,勇气也随之上来了,谁让我是地主呢,总该做回猛张飞,尽点地主之谊的吧?
“要不试试?”我说。
“去啦,去啦。”他们说。
还好,那个女的还坐在那里,我像猎人见到兔子一样兴奋和忐忑。该如何开口呢?我在想,这真是太唐突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给自己打气。
我若无其事地向女子缓缓走去,近了,我略微停了一下,女子正在翻一本书,一本大开页的教科书。我正想着漫不经心地与她搭讪,谁知女子先开口了:
“你好,请问办公楼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吗?”
我一惊,这太出乎我的预料之外了!天意?我一时惊得嘴唇都有点发抖,生怕她识破我的诡计,于是尽量平静地说:“你是说学校的行政办公楼吗?”
“是呀。我上次来,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哦,这是不久前新装修的,新办公楼搬到新教学楼的一楼了。”
“这样呀,难怪。”
“请问,你是来学习的吧,一个人?”
“是呀,我那些朋友都还没有来呢。”
我从小卖部提了几瓶啤酒出来,走近她,说:“要不去我那里坐坐?”
“谢谢你的好意,不了,太麻烦了。”她说。
“你看时间还早,太阳又大,去坐坐吧,喝口茶,歇口气,呆一会儿我带你去。”
“这……不好意思吧?”也许是后面这句话起了作用,她有点犹豫。
“没事的。相信我没有恶意。”
“我没说你有恶意呀?”
“去吧,如果你不嫌难走的话,5楼,顶层,前面不远。”我趁热打铁。
“你真会说话,你不是天天爬好几次吗?”
“那不同,你是女孩子呀!”说着,我就帮她提行李。
大功告成,况且还这么自然!我们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我的宿舍:509。
一到宿舍门口,女子迟疑了一下,迈开的脚往回收了那么一点。
“进来吧,没事的。嘿,伙计们,你们注意了,来了一位新朋友,稀客!”我说,这分明有点显摆示威的味道的,不过,女子是蒙在鼓里的。如果她知道前因后果,我估计,打死都不会上来的。
经我这么一说,女子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迟疑了一阵,终于迈进了宿舍门。
秀平永善恒俊几个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像迎接女王似地迎接我们这位尊贵的客人。
早已拼好的桌子上,菜原样地摆在那里:看来,我出去执行任务这段时间,他们几个知趣得很,没有动筷子,连刚那些吃剩的骨头都给收拾干净了。
“你看,我们还没有动筷子,专门等你!”永善说。
“等我?”女子有点茫然失措。——永善心直口快,不期,却漏了嘴。
“没有,我去买啤酒,他们在等我。”我说,同时给几个递眼色。
女子没有说什么,只是粲然一笑,笑得很美。
坐定后,我夸张地在每人前面又立着一瓶酒,彦平拿着酒瓶往嘴里咬开,然后很有成就感地放回原来的地方。
“哪这么粗鲁?别人女孩子在这里。”永善说。
“就是,在女孩子面前,要斯文一点的,”我说,“你这样一咬,人家女孩子哪里还敢下筷子?你说,对吧?”
“没有啦,我不喝酒的。”女子说。
“真不行?一点点?”
“谢谢,我滴酒不沾的。”
一直默不作声的恒俊这回有事做了,他从包里拿翻出一瓶饮料给女子,说:
“还没开的,那你喝饮料吧。”
吃了一会儿,女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蹲下身去打开她那个花格子的拉杆箱,拿出三四个玻璃瓶子,瓶子里全是菜。
“这是从家里带来的,你们尝尝吧,”女子说,“也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大家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当然知道人家罄其所有你可不能来者不拒的道理,于是在推就之间,每样菜夹了一点儿拼在一个碗里,那是米粉肉、辣子鸡、干牛肉、萝卜干炒虾米。
——味道挺好。
几个男人一下子斯文起来了,尽量咬着别别扭扭的普通话,小心翼翼地说着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文绉绉的,挺别扭。
饭后,快两点了。我送女孩子去报到,永善几个行注目礼,说:“不送呀,好走。”
我说:“要不一块送送?”
他们诡异地笑,我有些得意,又有些忐忑。同学们陆陆续续来了,见我陪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表情多少有点不自然。
“来了朋友?”他们友善地问。
“嗯,同学。”我说。
新生报名,总是很热闹的。
那场景,很有点像逢年过节车站的味道,在攒动的人群之间,几路歪歪斜斜的队伍。四处一望,都是或站或蹲的人,表情各异,文静的,着急的,沉闷的,畅聊的,心事重重的,风风火火的,抽烟的,嗑瓜子的;草地上,树荫下,台阶上,花坛边,搁着花花绿绿的行李:旅行包,塑料桶,还有桶里面立着的几个衣架,胡乱叠放着的一些小物件什么的,洗发水、香皂、拖鞋……
这时也是学生会干部最忙也最快乐的时候,他们扮演者各种志愿者的角色,咨询员,向导员,行李员,协调员,因为他们的存在,新来的函授学员们便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虽然这种感觉也许有点刻意的味道的。
找了一点小窍门,很快帮女孩子办完报名手续,我又帮她把行李送到女生宿舍口,看着入口处右侧的“男生止步”的牌子,我故作抱歉的说:
“不好意思,你看,我不好再上去了。”
“非常感谢,不好意思的是我。”
原以为这段经历到此便是一个休止符了,就好像雄伟的乐章往往在最昂扬的时候戛然而止一样。美丽的东西永远都是短暂的,邂逅的:为其短暂,方留下回味;为其邂逅,方达到那种无心便是有心,无意便是有意的境界。
告别女孩子的那一瞬间,我心里便有些后悔了,为什么不留下联系方式?
仔细一想,倘若要心理分析的话,我大概是基于三种考虑,一是怕丢面子。哪怕对方是因为你主动的邀约答应和你下次见面,在她心里,你也会掉价儿了;二是怕生出些枝叶来不好收拾。成人高校,哪里来哪里去,真正走到一起的微乎其微,更何况很快就要毕业;三是,倘若对方有意,函授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校园就这么大,授课又是在固定的地方,要联系其实也挺简单。
正想着,听到有人在我后面气喘吁吁地喊着“嘿——”
我回过头去,顿时惊了——
迎面而来的却是这个还不知道姓氏的女孩子,红扑扑的脸,还有起起伏伏的胸脯。
我站住,微笑而又有些不安地看着她;她也站住了,拢了拢额前的刘海,说:
“要不,下午我请你和你的朋友一起吃个饭吧?你看……”
“这样呀,太客气了吧?哪有女孩子请客的道理。”我说,有点口吃。
我一口气上到五楼,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永善他们,但他们已经走了,室友们来了。
我一边收拾饭桌,脑海里却在飞快地整理着零零散散的细节。
我想,这女孩子约我吃饭,无非是两种情况,一是投桃报李,往而不来非礼也嘛;如果这样,大戏就没有续集了,权当落幕。二是这女孩可能对我有那么点好感,像借书人在还书时于书页间夹了一片红叶一般意味深长呢。倘若这样,兴许会续写一些悲欢离合来。
出学校侧门,下十来级石阶,那儿有一片修竹,数重杂树,几丘田畦,一条小路就蜿蜒在树与竹之间。这是学院去市里的主要通道。如果走水泥大马路,要折一个很大的圈子,所以同学们出出进进都走这条小路。
向晚时分,这是一个很浪漫的地方,除了散步的人,还有搂着被子的夫妻们。
小路的中端,有一个唤作“人防招待所”的旅馆,干净,便宜。人防招待所,以前是防空洞,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深挖洞,广积粮”的产物,后来也不知道谁灵光一闪,把它改造成了招待所,生意挺好的。
我们学院是成人高校,同学们中结了婚的应该在学员总数的一半以上。谁的妻子来了,爱干净的就会抱着自己被子枕头去哪儿住——这也给同学们带来了很多快乐和谈资。
不管是哪个同学,一定是在同学们的玩笑中红着脸抱着自己的被子枕头去住人防招待所的。第二天抱着被子来宿舍时,一如既往,同学们又会开玩笑,“昨天晚上,大哥,嫂子,在防空洞里辛苦了!”被唤着“大哥”的同学便会回一句,“哪里,你们在上面更辛苦!”“嫂子”只是羞红着脸,不吱声,会赶紧客气地给你分发一点吃的,糖呀,板栗呀,花生呀,有了东西吃,嘴巴自然就闭上了,尴尬随即化解,余下的只有笑声和快乐。
耳濡目染,我们这些未婚青年也全被那些已婚人士给带坏了。
在约定的时间,走出校门,我便看到一个背影,红衣黑裤,在斜阳之下,修竹之间,头发还没有干透,流水一般从头上倾泻下来。
这是一幅图画,一幅剪影,让我想起两句古诗来: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你的朋友没来?”寒暄之后,女孩子问。
“他们不愿意来,有别的活动。怎么,你介意单独和我去吃个饭?”我说。
“也不是,只是……不太好吧?”女孩子脸红红的,低声说。
“那……要不你叫几个老乡?人多热闹一点。”我试探着说。
她没说话,只是笑了笑。我知道自己这一招很歹毒,心里很是得意。
我们边说边走,很快就到了左家垅。长沙是中国最热的城市之一,但靠近湘江边这一带特别好,滔滔的河水,会送来无尽的凉爽还有温情,白天黑夜,刚柔相济,想必长沙人那种泼辣又柔婉的性格,和这自然的水土是分不开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啦,这不但是指养育了生命,其实还涵养了生命的性格。
左家垅,是长沙河西这边最热闹地方之一了,也是最有文化气息的地方。从荣湾镇到左家垅,5路车贯穿始终,湖南师大,湖南大学,湖南计算机专科学校,湖南冶金工业学院,中南工业大学(现在称“中南大学”),湖南教育学院(现在为“湖南师范大学成人教育学院”)依次相连。当然,在大学生的眼中,最有魅力的地方是“南院”,这是湖南师大的艺术学院——音乐系和美术系的所在地——是靓男俊女云集的地方,这些有着特殊的艺术气质的不管在哪里一眼就能看出其系别来的姑娘小伙子,总是那最绚丽的风景。
周末,南院的舞会,那是每周都要上演的盛大节目,总是吸引着周边大学生的脚步。我们这些成人大学生多自惭形秽,只在街道边艳羡地看着热闹,却多不敢越雷池一步。几个胆大的,去过一两次,回来就讲味道,那情景,会人我们想起进了一趟城又回到未庄的阿Q向伸着脖子听他海侃神吹在城里看杀头的那一幕来。我们胆小的,一般退而求其次,要么在左家垅点上三五盘小碟喝几扎啤酒;要么去南院对面的冶金工业学院看场电影;如果手头阔卓,就过河去五一路的杏花村吃鱼肉大餐,顺便还带两笼德元包子来。
我们先吃点了东西,时间尚早,我建议去看场电影。她尽管说有点累,不过还是欣然接受了。那天放映的是《德伯家的苔丝》,是由哈代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看得有点心不在焉,印象比较深的是英国乡村的画面很美,田园牧歌;女主角的眼睛很大,漂亮得惊人,但后来却被枪毙了——尽管知道她只是一个演员,走向刑场,是角色的需要,但美的东西的毁灭,总是让人目不忍视,命运多舛,人生如尘,让人伤感,让人迷惘。回来的路上,挤在散场的人流中,聊着故事的情节,还好,我看过这部小说,老师也分析过,隐约记得一点,算是敷衍了过去,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话又说回来,哪怕是出点破绽,在一个学物理的女孩子面前,也是很难被发现的。有一个词汇叫“唬住”,这就是唬住。
在返校的那条小路上,遇见几个班上的同学,三男两女,一路说说笑笑就到了学校。说说笑笑的是我们,女孩子只是被动地回答了几句话,虽然简单,但很得体,诸如:你是来函授的吗?是;你是学什么专业的?物理。于是大家就故意惊呼:
“学物理的怎么可以这么漂亮!”
学院的铁门已经锁上。我们只好从铁栏杆之间挨个儿侧着身子挤了进来,——有一处,好久之前就被喜欢夜归的同学扳弯了,足够过一个身子。女孩最后一个进来,她显然不精于此道,动作有些笨拙,头发还被挂住了几根,样子很有点尴尬,女同学热心地帮她解了围。
“不好意思。谢谢呀!”女孩拢了拢头发,拍了拍衣服,红着脸说。
“没什么,多钻几次就熟络了,就跟老曾一样。”一个女同学拿我开涮。
我没吱声,看了看天,半个月亮,几片薄云,满天的星斗。
临别的时候,我向女孩挥了挥手,女孩也向我挥了挥手。月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就像天空中的那半个月亮。
“老曾,你放心,我们会照看好你这个妹妹的。”同行的女生打趣说。
月光刚好从窗户照进来,我难以入睡。
突然想起学校橱窗里刚贴出的不知那个同学写的诗句——
我一头挑着太阳,一头挑着月亮
月亮有星星作伴,我没有
第二天是星期天,阴天。
一般来说,夏季的这种天气,长沙是比较闷热的。天上没有大块的云朵,却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扯着一张无形的大网把天给严严实实地捂住。
那天却很好,风像活泼的孩子一样,四处跑着,摇着街边的树沙沙的响。
在平常,星期天,很多同学喜欢躲在宿舍里睡大觉。逛街,会友,喝酒,购物,该疯的周六都已经疯过了,星期天正好是个缓冲。这时的校园,有些冷清,不像周六那样喧哗,也不像周一那样宁静。教室里也依然亮着灯,那是准备考研的同学在静静地温习功课。
函授学员一来,校园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因为学校安排了他们上课,昨天到校,今天就上课,学员们紧张的节奏中有点儿兴奋,是那种还沉浸在新鲜劲中的兴奋。
有些遗憾,这么好的天气,去爬爬岳麓山,要么去逛逛橘子洲头,当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哪怕是到左家垅满是橘林竹林的乡间走走看看那些住在一幢一幢的农家别墅中的人们慵懒闲散的生活也好。当然,得有人,三五知己,最好还有一个心仪的红颜。
我没出门,心里隐隐地盼着这个叫赤辉的女孩来敲门。
她当然没有来,我在宿舍捧着一本书孤独地过了一天。
赤辉,是女孩子昨天晚上告诉我的。刚听到这个名字,也许是一时忘形,我便试探着和她开玩笑:取“赤”字的真不多见,有个激进诗人将自己的名字改成“蒋光赤”,是革命家;老舍笔下有个反角儿叫“大赤包”,是妓女所的所长。
“为什么叫‘大赤包’?”她问。
“因为胖,像刚出笼的包子。”我说。
“那为什么不叫‘羊脂球’?”她说。
“嗯,说得好!有点像,双峰并峙,二水分流。”我说,很有些表现的成分。
原以为玩笑开得有点过分,毕竟才认识,未免有些不合时宜,没想到,女子没有生气,反倒笑了,是那种忍俊不禁的笑。笑过之后,她告诉我她这个名字,是她爸爸取的,说是化用了李大钊的“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的意思。这让我有些吃惊,看来,他爸爸应该是个老布尔什维克。
我没多问。不好问,人家的家境和你有什么相干?
周一吃饭的时候,我特别留心,想在来来往往的人堆里看到她。
早餐没见,中餐没见,未免有些失望。下午,学员们自发组织了一场足球赛,是在校生对函授生,我作为板凳球员去凑了一会儿热闹,踢了两脚。向黑时分,队友们相约去左家垅喝啤酒,时间还早,大家先自行解决温饱问题。我于是敲着饭盆在食堂要关门的时候打了点残炙冷羹,顺带还提了点开水回宿舍,预备给那几个不愿下楼的懒虫冲方便面,他们正嗷嗷待哺,望穿秋水。
我刚走出食堂大门没几步,正要上台阶的时候,却见到一个女子,顺着男生宿舍楼侧面的那条斜坡路走过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赤辉。我一惊,站住了,同来的那个哥们也知趣,狡黠地笑了一下,先走了。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有点俗,但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一手端着饭盒,一手提着开水,站在那里和她说话。那里是一个奇怪的丁字路口,来来往往尽是熟人。我知道那样子一定很惹眼,也很滑稽。
我说我请你吃饭,她说你都打了,没诚意。我一时语塞,只是嘿嘿地笑。见我尴尬,她也笑,有点羞涩的样子。
她告诉我,搬宿舍了,住在学校招待所,房间号是2013。
“看你挺累的,衣服还没换,还是先走吧。”她说。
我上了两级台阶,回过头来,轻轻地对她说:“要不我去找你?”
“好的。”她柔声道。
“今晚?”她点了点头,走了。
我看到她的背景,很直,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肩膀上,是倒立的扇子形的。
兴奋之余,我又有些后悔,晚上还相约着去左家垅喝啤酒的。
我借口太累了,没去左家垅。我知道这有点冒险,说不定会背上重色轻友的骂名,好在当时有个时髦的词儿:理解万岁。按照惯例,到时候请他们去哪个简陋的路边店啜一顿,放点血,便把他们的嘴给堵上了——反正我也被别人堵了好几次嘴了。
学校招待所,是刚刚建成的,簇新,气派,一共7层。房间很多,住的人却少。学校外聘的那些金发碧眼的专家就住在这幢楼里,还有就是各个市里县里组织来学院参加各类教育行政干部培训的学员也临时住在这里。
路灯很亮,大堂也蛮宽敞,有一座曲尺形的大理石的前台,却没有值班人员,一台立地的大摆钟在闷闷地走着,一并走着的偶尔还有一两个衣着光鲜的住客。
敲门,开门。
这是我第一次来招待所,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房间的布置:是个单间,有点小,有点暗,但很整洁,入门处有个衣柜,席梦思的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电视柜上没有电视,床旁边有一张写字台,一张凳子,台上有一盏可以扭动的台灯。窗帘很厚,双层。
让我感动的是,赤辉事先泡好了茶,她把茶端到我面前时,那枚连着茶袋的商标在盖着盖子的瓷杯子外晃着。
我坐在凳子上,她坐在床上,彼此隔着一米的间距说着话。
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两人都有点谨慎,漫无边际地说了一阵子后,话题七弯八拐就到了家庭。她说,他爸爸是南下干部,渡江作战之后,就没有回老家了,在湖南结婚生子了。她老家是河北的,她说她去过一次老家,冬天去的,黑土地上全是高高的杨树,光秃秃的,很多嗓音粗犷的大喜鹊在空中盘旋,低矮的平房冒着炊烟。然后她说,他爸爸说话也是粗门大嗓子,就像老家旷野上的喜鹊。一席话,把我给逗乐了,拘谨也慢慢地化解了。
在我的印象中,南下干部的孩子年龄不应该这么小的。她说她还不是最小的,她下面还有个弟弟,还说她的大外甥比她弟弟还大。于是我想到了“种马”这个词,但没敢说出来:六七十年代是我国的生育高峰,三四个的算少,五六个的常见,八九个的也不乏其人。
其实我最想了解的是她的个人问题,于是换了一种问法——
“你真不简单,像我的一些女同学,好久就做妈妈了。”
这当然是废话,我们班的女同学,七成以上是妈妈,孩子大的都要上大学了。
赤辉果然上当,——也不一定是上当,而是某种知识女性的特有的自我保护:暗示。
她要结婚了,这次函授回去就结婚。对象是爸爸战友的一个儿子,在她们那个市里的一个机关上班。她不是很喜欢那个男孩,但她的爸爸喜欢。她爸爸很喜欢她,她不想让她爸爸伤心,况且那男孩子也很不错,有学历,高高大大的,关键是对她好。
说着说着,赤辉可能觉得自己说多了,于是打住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些许期待,还有些许惶惑。
我不知道该安慰她,还是祝福她。尽管房间里蛮热,我心里凉丝丝的。
“来,我们来玩扑克!”赤辉说,她拍了拍床上的洁白的被单。
我们盘着腿面对面地坐着。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薄纱裤袜,一条荷叶般舒展开来的裙子在她的膝盖处画着半个圆,贴身的黑色内衣外荷着一件鱼白色的外套,短袖。这一袭黑衣让人很有点重的感觉,但鱼白色的外套,却让这种重顿时变得气韵生动起来。既不像正装那样冷然,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像晚装那样飘逸,让人心旌摇荡。只是在她曲下身子洗牌的时候,会在动静之间隐约露出那么一点点低胸来,浑圆的轮廓上端不经意间呈现出两瓣洁白的月牙儿,很美!那简直就是一尊女神,比文艺复兴时期那些大画家笔下的女神更美。
这是一副据说是吉普赛人算命扑克牌,于是先算起命来。
“你先来,女士优先。”我说。
“你先来,你是客。”她说。
我即刻回过神来:在这间屋子里,主客角色,顷刻间,换了一个位置,有趣。
洗好牌之后,她笑着说:“你抽,闭上眼睛,先默念。”
“这么严重?”我说。
“这样才灵。”她说。
我于是在她手上齐好的扑克里抽出了一张,是张黑桃Q,上面写着——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我惊出一身汗,怎么会这么巧合?——
前天晚上我赴约时在校门口远远地看到她,想起的两句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正是这四句诗的前两句!
“什么意思呀?”她拿着这张扑克牌,把玩着,读着。
“再来一次看看。”我没有解释,只是说。
她重新洗牌,我重新闭眼,默念,抽牌。这次默念的时候,我真的很虔诚,当然,赤辉是看不出来的。然后,我果断抽出一张,给她,她瞅了一眼,顿时笑了,一头仰面倒在床单上,还在笑。我接过她的牌,一看,是张方块3,上面赫然写着这样一行字——
“你已经你算过一次了”!
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怎么会这么奇怪?冥冥之中,似乎决定了一切。
我头脑一阵阵的发麻,从被单的某处传递上来的那种寒颤的感觉,涟漪一般,一圈接一圈的沿着我的身子由下到上,直奔我的头顶。
“那首诗是什么意思呀?”笑过之后,赤辉端坐在床单上,说。
“你看,我叫曾飞。伯劳,是一种鸟,据说夏天才叫。别的鸟都是成双结对地飞,惟独它喜欢一个人飞。你明白了吗?”我径直地看着她,说。
“这样呀,你别当真,只是闹着玩的。”赤辉若有所思,安慰我,又像是安慰自己。
我顺势把她推倒在床上,搂抱她,吻她。
“不行,不行,这样不好。”她推开我。
“对不起,失态了。”我放开她,有些难为情地说。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好。是我对不起你,真的。”赤辉拢了拢头发,说。
我从床上下来挪到了凳子上。我们相对而坐,彼此隔着一米的间距,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我不知道说了什么。我突然很想抽一支烟,但终于没抽。
“时间也不早了,你还是回去吧。好不好?”她说,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连续抽了好几支烟。有风,吹着那一片树林沙沙的响。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我脑海里一直想着这两句诗,挥之不去。
眼前的这片林子,不是乌桕树,是樟树,其间还有不少橘子树。
第二天中午回宿舍的时候,有同学告诉我,说有一个女孩子来找过我,还给我送了礼物。我拆开纸盒,是一本硬封面的书,《呼啸山庄》,还有一封信。在信中,她告诉我,她先回去了,有机会会联系我的。我匆匆赶到招待所,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上去敲门。我对自己说,别上去了,人家肯定走了。
事隔半年多,单位有个同事火急火燎地让我到学校办公室去接电话,说有一个长途,是从深圳打过来的。我才知道,赤辉离开了原来的学校,去深圳龙冈了。因为要上课,我只好匆匆挂了电话——这时我已经回原来的单位上班了。
又隔了好几个月,我收到赤辉的一封信,说她在惠州的淡水,在一个公司上班,信上没有单位名称,只有街道号,我赶紧去了一封信,却一直没有得到回音。我放不下,特意利用一个暑假去了趟淡水,按图索骥,好不容易找到那个门牌号,只看到紧闭的大门,似乎也不像一个大公司,是一幢三层楼的普通房,一问,说换了好几批人了,都说不认识这个人。我索性在附近住了几天,最终还是没有问到我想找的人。
后来我换单位了,相去百里之遥。走之前,我招呼一个铁杆,说如果有我的信,一定给我留住,到时给我,但从此石沉大海。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
深圳,也去了很多次。每次,去海边,看着椰林,踩着沙滩,吹着海风,我就会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这一幕,就会不自觉的想起《西洲曲》里面的句子来——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2013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