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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猢狲(上)

文字:何共雄供稿:中学部图片:时间:2013-10-07点击数:1154

 

如果从空中俯瞰,小镇是由围墙构成的。

蜿蜒的围墙,左冲右突,纵横捭阖,顺势便帮人们规划出各自的领地来。

于是,领地里的一切,哪怕是一棵草一个木桩都了它的归宿了,旁人是不可随便动的,就好比银行的那扇侧门,虽然常开着,但小添他们几个孩子每次进入院子时,总是要提防着小猢狲,他们其实只是为了那几片桑叶。

桑叶不属于他们,属于银行,属于小猢狲。

那条黄狗倒是挺热情的,每次,它一定摇着尾巴,老远就蹿过来了迎接小添他们,一见面,那两只前爪拼命地往他们身上抓挠。它是不是太寂寞了?

寂寞是一条蛇,它会缠绕你让你窒息。

兴许也不会,对于小猢狲来说就是这样。

小猢狲应该也是寂寞的吧?但他好像活得挺好,天地间,就只有他一个人似的。平时见到的小猢狲,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扫院子,一个人冲厕所,一个人清水沟,一个人晒鸭毛,一个人搓衣服,一个人浇树蔸,——银行这个小小的院子仗着这些个颗树便有了无限的生趣和魔力——小添他们提防着小猢狲,就是因为几棵树,准确地说,是那两颗长得并不漂亮的桑叶树。

其实,小猢狲本不该有这么孤独,因为院子里那条成天懒洋洋躺着的唤作“黄泥巴”的黄狗是很愿意陪他玩的,但他不愿意。

早晨,小猢狲去买菜,黄泥巴也想出门,不远不近地跟着,小猢狲便用脚踢它,喝道:“回去!”倘若,黄泥巴不识趣,硬要跟着,小猢狲就会猛然捡起一块石头做出真要砸的样子,黄泥巴只好夹着尾巴乖乖地“回去”;小猢狲买菜回来,黄泥巴鼻子灵耳朵尖,定会出门相迎,尾巴甩得老高,前脚之后的那半截身子晃得比电影里的舞女的屁股还有欢快,让人很生出一些爱怜来,可小猢狲却没有报以好意,他从鼻孔里长长的“嗯——”一声,黄狗便会一声不响地走到一边去。进到院子里,有时黄狗远远地趴在小猢狲的前面,支起两条后腿,对着小猢狲“汪汪”两声,做出俯冲的样子,小猢狲终于忍俊不禁,对着黄泥巴“嘿嘿”,说一句“死狗,哪个跟你耍”,便立马收敛了笑容。

晌午喂食的时候,要是小猢狲心情好,也会对黄泥巴友善起来。

喂食的地点,一成不变,总是在那两颗桑叶树之间,歪瓜裂枣的铝盆里,装着些残汤剩饭,偶尔也能找到几根带些碎肉的骨头。不要小猢狲喊,黄泥巴到时候总会兴高采烈地跑过来。黄泥巴确实比围墙外的那些野狗幸福多了,它不要自己去找食,不像那些野狗们——其实也是家狗——每天垂涎在圩上剁肉的案板前面,抢食着卖肉的师傅剁肉时溅出的肉末星子,或者舔几口地上的污秽的血水。倘若哪条狗不安分,把脑袋抬得高出了案板,瓜田李下,说不定就会挨上卖肉师傅的一刀背,然后鬼哭狼嚎地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这也难怪,有时,小猢狲会对着黄泥巴自言自语道——

“你是个懒鬼,吃个鱼尾!你吃了不得消,还吃了个鱼腰!”

黄泥巴不知听懂了没有,进食的时候,却总忘不了摇着它的尾巴。

小猢狲,也许孤独,但在在小添他们和黄泥巴的眼里,小猢狲是这个围墙之内的院子里的国王。

 

 小猢狲,是外号,真名没有几个人知道,只晓得他姓齐,父亲是个司机,其实也不是司机,是烧锅炉的。

据说他父亲修车的水平很高,像老中医坐诊,随便看看听听就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一些小毛病,他蜻蜓点水,就弄好了,有点手到病除妙手回春的意思,可惜没有人给他送锦旗,不然,应该挂满一扇墙的。他父亲历史上有污点的,解放前给一个国民党军官开过小车,后随部队集体投诚了。投诚固然欢迎,弃暗投明,但保不齐哪天又可能反水,小猢狲的父亲也就一直被限制着:退休前一直在镇上的一个厂里烧锅炉,这一烧就是几十年,修车是他额外的工作。

“小猢狲”被叫开,是两年前的事,也许是三年前——管他几年前,没有人在乎这个。那时,银行要雇一个厨师,就是俗称的“大师傅”,小猢狲做得一手好菜,庄重一点说叫红案,炖炒煎炸,煨煮蒸烤,样样在行,加上还有一手好白案,便被招了临时工。

第一次自我介绍,小猢狲有点紧张,像小学生背课文似的背着他想了好久的开场白——

“我姓齐,齐白石的齐,我是一个小学生……”

——果然是个“小学生”!

话没说完,大家就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他没有弄明白,云里雾里,依旧一本正经地解释“我真的是小学生”,还说了几句客套话,大意是,要是以后没做好,请大家批评指正之类的,其实也不全是客套话,半真半假吧。他说了什么,大家都没有注意,却只是笑,连那个架着眼镜的蛮有书卷气的女主任段都在笑。笑过之后,终于有人发言了——

“齐天大圣!姓齐,又是一个‘小猢狲’,不是齐天大圣是什么?孙猴子。哈哈,哈哈哈……”

小猢狲普通话不好,他说的“小学生”让别人听起来像在说“小猢狲”。

其实大家都是说方言,到哪座山唱哪支歌。说方言好呀,不但消除了陌生感,拉进了彼此的距离,而且有些意思用方言表达在当地人听来才酣畅淋漓,换了普通话就淡乎寡味了。

小猢狲原以为第一次在一个单位露面,又是正式场合,来点普通话可能会显得庄重些,结果弄巧成拙。大家心里还笑他装斯文,想想也是,人家银行里全是些算得数记得帐写得文章的文化人,哪里有你“小学生”装斯文的份?猪八戒戴眼镜,装知识分子。可不?外号也就随之叫开了。

要命的是,“猴子”这个词,在小镇可是一句刻毒的骂人话:如果有人冒冒失失骂别人“你个猴子”,挨上脾气暴躁的人,非打架不可。

为了桑叶的事,小猢狲没少被那帮孩子骂“猴子”。

关于小猢狲的身世,很少有人说得细。看过他妈妈的人都说他妈妈风度好,尽管朴实,衣服总是熨熨帖帖的,全然不像一个操持家务的劳动妇女;看过他两个姐姐的人都说他两个姐姐长得漂亮,随便往街上那么一走,男人的眼珠子都要红,舍不得眨眼睛。

仔细看小猢狲,长得也蛮周正的,眼睛细长,皮肤白皙,虽然看起来有点偏瘦。但据说他脑瓜子似乎不好使,傻倒也不是傻,是不够灵泛那种,一根筋。有人说,他家里建房的时候,他从二楼摔下来,虽拣回一条命,但脑瓜子摔坏了;也有人说,他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发高烧将脑子烧坏了;还有人说,他父亲曾经是历史反革命,文革的时候,红卫兵抄家时他不识相,脑瓜子就被打坏了。

不过,就煮个饭,当个大师傅,脑瓜子不灵泛或许还好:往小处说,不会削尖脑袋占公家便宜;往大处说,不会因为居心不逞往菜里放老鼠药。小猢狲的不灵泛,大约是“一根筋、二愣子、二、憨、痴、老实”之类的。

据说,在做大师傅之前,小猢狲是连鸡都怕杀的,做了后,他的心就变硬了,杀鸡宰鸭,剖鱼剁青蛙,血淋淋的,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到银行,小猢狲做的第一件响当当的事,就是灭鼠。

小猢狲灭老鼠从来不用老鼠药,因为院子里到下午的时候,职员们养的鸡会出来放风一两个小时。看鸡放风,是小猢狲喜欢的一件事情。

久在笼子里的鸡,一出来就兴奋,满院子跑,扑闪着翅膀,翻检着地上的小石子,有那么一两只还会飞到桑叶树上去,——过了一会儿,才会安静下来,这时,那只威武的顶着红彤彤的皇冠的大公鸡出场了。只见它,迈着矫健的英雄步,殷勤地唤着它成群的妻妾,母鸡们便温顺地围在它的身边,公鸡睥睨一切,骄傲地打着鸣,不时把母鸡踩在身下。寂寞的黄泥巴顾影自怜,妒心乍起,便主动挑衅,四面出击,于是鸡飞狗跳,乱着一团。

听到鸡飞狗跳,小猢狲就会从食堂里跑出来主持公道,吼道:“黄泥巴,死开!吵死呀!”黄泥巴只好作罢,吐着舌头,流着口水,趴在桑树底下,心潮难平,茫然地看着那只大公鸡享受它的齐人之福。如果黄泥巴会像人一样想事,他一定会嘲笑小猢狲徒有其名,气死小猢狲。可惜它只是一个畜生。

小猢狲说,院子里的老鼠有两种,地老鼠和水老鼠。地老鼠个小,干干爽爽的;水老鼠个大,湿漉漉,臭烘烘;地老鼠打地洞,好办,小猢狲有事没事就留心院子里的那些个洞,一经发现,就会找来水泥给它填实了;水老鼠也打洞,但总在池塘边的草丛里,麻烦,它们常从墙外面的池塘里绕行而入,或者干脆明目张胆地翻墙而来。小猢狲,自己做了些引诱老鼠的笼子,放在墙角,或沟渠的隐蔽处,用榨过油肉渣作诱饵,那东西香,老鼠虽狡猾,也难以抵挡美味的诱惑,每每上当。要是哪天,逮住了一两只老鼠,小猢狲逢人就会说,“嘿,今日又捉到两只!”脸上会露出难得的笑容来。

自从小猢狲进了银行,院子里老鼠真的少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大白天的也敢在院子里游行示威了。

 

银行的院子里有口井,井边有堵墙。靠墙的地方,有一个预制板搭的洗衣台,旁边是一个长方形的蓄水池。墙外是个池塘,池塘那边兀立着一排破旧的小平房。

那堵墙,矮黑,呈月牙形拱卫着那口井,三四米长的样子,墙顶光溜溜的,不像别的墙上面总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尖尖的玻璃,只是缺了几块砖。矮墙是就着一个陡坡砌上来的,那陡坡有两米多高,长了不少杂草和青苔。

池塘边那一排平房,以前没有现在这么破旧,那时还住着几户人家,挺热闹的,地上走着鸡,水里浮着鸭,夏天的晚上,常见孩子们追追打打,也能看见在昏黄的路灯下,几个居民摇着蒲扇在门口纳凉聊天。现在冷清了,居民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囫囵一看,是半池塘的水浮莲,剩下另一半,飘着些酒瓶子、塑料袋和烂木头什么的。晚上的时候,黑灯瞎火一片,咕咕地会响起几声沉闷的蛙叫,让人害怕。好在银行在井旁边的那间当作澡堂的屋子前吊了一个灯泡,挤走点黑暗,让人心里坦然一些。其实,晚上除了小猢狲偶尔拿着手电筒在院子里转上两圈晃上两把外,谁也不会出来,除非内急。那时,居民都会在家里的某个墙角备着一个痰盂或旧脸盆,开门第一件事,就是女主人趁着天色还没大亮端着这个见不得人的东西去厕所。

说到哪池塘,以前也常见人来打水浮莲,现在没有了。水是死水,呆在井边,便能闻到那股植物发酵后的酸腐味,这个味道与井水的那种清凉甜润的气味刚好对比。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按理,井水和塘水本是同源,一甜具甜,一腐皆腐。这道理,在这里却说不通,就好像龙生九子之类。

井水虽是塘水渗过来的,却清亮得很,一点异味也没有。

不知是不是无事生非,有一天,小猢狲挑来一担石灰,然后从墙上搭了一个梯子下到池塘边,大家帮忙给小猢狲递石灰,让小猢狲给墙外的池塘撒了一个白,小猢狲自己也成了半个白人了。几个在井边忙活的职工,见状,打趣道:“要的呀,小猢狲,有点本事呀,菜炒得好,还会扒灰!好同志哎——!”

小猢狲,只是吃吃地笑,那样子很有些怪异。

尽管撒了石灰,一潭死水,还是养蚊子。夏天的时候,蚊子白天休息养精神,一到晚上,就争先恐后地越墙而来,开会一般,你往院子里一站,蚊子便会在你的头顶聚成团,上下翻飞,欢快得很。

湘南的农村,有燃烧稻秸灭蚊的习惯,双抢后的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冒着青烟的稻草堆,那若明若暗的火堆,与远处的村庄那闪烁着的灯光交相辉映着,在微黑的夜色里,便有了丝丝生趣,一种奇妙的宁静和辽远;那青烟,随着夏夜的微风,四处飘荡,空气中弥漫着虽然有些呛人但却夹杂着新鲜稻秸燃烧后那种特有的清香。这场景,足以让田园诗人诗兴大发。当然,农民不会,他们只知道,烧稻秸,一来可以驱蚊,二来可以积肥,一石二鸟,物尽其用。

那天,小猢狲依样画葫芦,也挑来满满好几担稻秸,自作主张,在院子里烧了起来,一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有点火烧草料场的味道。黄泥巴闲不住,向着火堆狂吠不已,一副飞蛾扑火的架势;住在院子里的几户职工不明就里,纷纷走出房间,慌慌张张来一探究竟,原以为是火灾,一看,笑了,火光照着小猢狲清瘦的脸,红彤彤的。他手拿一根长竹竿在卖力地撩火,试图让它不燃明火,但徒劳,火舌还是尽情地吐着,嗞嗞有声。有人从井里打来一桶水,往火堆上浇,火小了,从新盖的稻草缝里冒出浓浓的烟来,达到了小猢狲想要的效果,估计蚊子是熏死了不少,至少是熏跑了。

灭蚊可算初见成效,但第二天,银行营业部主任,就是那个架着眼镜的文质彬彬的女主任,还是找小猢狲谈话了,让他以后不要再这样冒冒失失,机关单位不是干水田,发生火灾不得了,末了,好补充了一句:

“齐师傅呀,以后做什么事,一定要先打声招呼呀!自作主张,这样不好。”

小猢狲哭丧着脸,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小猢狲与孩子们的冲突都是在清明节之后。

春天一来,气温回暖,院子里那两颗光秃秃的桑树就渐渐地长出新芽,几阵春雨之后,桑叶就簇满了枝头,有点招摇的样子。天气回暖,孩子们去年收藏好的蚕子儿也纷纷孵化出来,不大一会儿的工夫,那些附在纸片上的小麻点就变成了蠕动的小蚕虫了。

按理说,桑叶树不是稀罕物,但孩子们偏偏就是难得找到这种树,小镇上哪里哪里有几颗桑叶树,孩子们早就烂熟于心。养蚕给孩子们带来了很多快乐,但他们却常常为桑叶闹心。

小蚕虫嘴刁,太嫩的吃了拉肚子,稍微老点的又啃不烂,只好去找那些不老不嫩的。成蚕,食量大,边吃边拉,一片桑叶撒泡尿的工夫就差不多没了。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些孩子只好用新鲜的莴笋嫩叶替代桑叶,但蚕吃了之后,肚子即刻坏了,不久就会死掉。死掉的蚕,身子变黑,像泡在池塘里的绳子那样软,那样黑,这模样,让孩子们心疼不已。

那段日子,家里有一两颗桑树的孩子就被人围着,成了别的孩子巴结的对象,物物交换,用冰糖换,用冰棒换,用小鸟换,用作业本换。孩子们变着花样,各显其能,只为一样东西:桑叶。

银行院子里的那两颗桑叶树自然成了孩子们做梦都想要的东西,每天有好几拨人来光顾,他们从大门口溜进来,或者从墙外边的池塘边相互帮忙着翻过来。你想想,有两米来高!一来,好端端的桑叶树就会被折腾得半死不活。

残局都由小猢狲收拾。小猢狲一边清理,一边骂道:“我就晓得,日本鬼子又进村了,土箕鬼!”

那天戴眼镜的女主任对小猢狲说:“小齐呀,这一帮小孩子要注意,没有事就不要让他们来,绊倒了磕到了就麻烦了,这里是单位,不是家属院。”

有两次,小添他们又来偷桑叶,毕竟“做贼心虚”,被小猢狲追得落荒而逃。

为了弄到桑树叶,小添他们绞尽脑汁,三十六计都用到了——

他们先买通了黄泥巴,不但对它和颜相待(刚到银行门口就打暗号 “嘘”,黄泥巴耳朵尖,摇着尾巴就过来了),而且每次都给它施点小恩小惠,一个饺糍,两块肉骨头,或一个咬去了肉馅的包子。

混熟了,黄泥巴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平日里,寂寞的黄泥巴灵泛得很,内外有别:哪怕是见到一个陌生人进院子去解个手,都要虚张声势地叫上好一阵子。

小添他们会选时间,每每是在吃晚饭前的向黑时分下手。这个时段,小猢狲多半在厨房里忙碌,银行柜台的工作人员也忙,因为各个单位当天的营业款都是这个时候来存的。

黄泥巴热情地迎进它的老朋友们,然后享受的他们赐予的美食。

小添他们先是蹑手蹑脚侦查敌情,接着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荡桑叶,当然还有桑树,打一枪就走,当小猢狲从厨房里赶出来,他们已经带着战利品一路高歌着凯旋了。

这场桑叶保卫战,让小猢狲成了孩子们的公敌。

在院子里,小猢狲是国王,可是出了围墙,他就是什么都不是了。有时他去买菜,冷不防地会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飞出来一块黏糊糊的泥巴砸住,有时又会遭人在后面推上一把打一个趔趄,他回过神来,那几个小黑影早消失在人流里。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小猢狲只好悻悻地骂上一句

“土箕鬼!”

尽管损面子,心里也憋屈,但毕竟大人不计小人过,硬的不行来软的,小猢狲使出了他的撒手锏。那天,小添他们故伎重演,又来偷桑叶,小猢狲从营业部门口出来,将他们几个堵在了院子里,然后和言细语地对他们说:

“你们过来,我给你们讲场事。”

对峙了一阵,孩子们将信将疑,慢慢地围拢来。

“我认得你们:你是搬运队的,你是电影院的,你是招待所的,还有你,陶罐厂的,是不是?”

孩子们面面相觑,好久,为头的小添冷然说了一句:“晓得就晓得!”

“我要告诉你们老师,还有你们家长!”

“告就告,我们又没有做坏事!”几个孩子见小添挺身而出,嘴也硬了。

“还没有做坏事?在圩上丢泥巴丢到我身上,故意把我的衣衫搞邋遢。”

孩子们不做声了。黄泥巴过来凑热闹,摇着尾巴,在几个孩子身上嗅来嗅去。

“死狗,死开!”小猢狲说。

黄泥巴走开了,单位的几个人也走来了。这气氛,让眼前的这几个孩子有点发怵,毕竟势单力薄。

大人们,你一句,我一语,说开了。

末了,小猢狲从厨房里提来一个篮子,里面重重叠叠地压着有半篮子象小孩子巴掌一般大小的桑叶。小猢狲风和日丽地说:“先提走,过两天把篮子提过来,听到了吧?”

小添他们慌乱而又惊喜地走了。

半篮子桑叶是小猢狲前一天特意从几里开外的山上采来的,这一招很管用,以柔克刚。银行的这个大院子,从此安静下来,当然,小猢狲出门买菜也没有人放冷枪了。

当院子里的桑叶长得差不多的时候,小猢狲偶尔见到小添他们,还会招呼着他们来采一些走。一来二去,那帮孩子见到小猢狲,还喊“叔叔”了。

春天多雨水,梅雨时节,湿气更重,农历六月天正是晒衣服晒被子晒旧书的好时光。农谚讲,六月六,晒衣书。据说这一天晒过的东西,整个一年都不会长虫起霉。这是小猢狲最忙乱的一个阶段。

那些家庭主妇,晾好衣服被子后,总会不经意地对小猢狲说一句“齐师傅呀,麻烦观一下场”。风无遮拦地从矮墙的那个豁口吹进来,被子掉了,要捡;干货倒了,要捡。侧门一直是虚掩着的,有人出出进进,还要防着有人顺手牵羊。

出出进进的人,主要是些熟人,他们多半是来挑水的。

挑水的人中间,有一个女子,二十一二岁的样子,长得有点粗壮,一头浓密的黑发常常被梳成一条大辫子从右肩膀上甩到胸前来,她是赶马车的老廖的女儿。她与别的挑水人不同,每次来,都要在桶里放两扎洗得干干净净的葱呀蒜呀,要么就是一捆青菜白菜什么的。

她一来也不直接去井边,而是先进厨房,黄泥巴,摇着尾巴,紧随其后。临门时,张口喊一声:“齐师傅呀!”

小猢狲就会应一声“唉,来了,刚好要做菜”,把廖姓女子迎进门,然后从墙上取下一杆秤,称一称,掐住秤砣的吊线放下秤杆给女子看一下,女子就会说,“还看什么啦,还不好意思”,小猢狲就会念一句“还嗨,亲兄弟都要明算账啦,你讲对吧”,然后将菜名重量价钱一五一十地写在一个翻得卷了角的本子上,月尾结账。这本本子平常被小猢狲锁在一个抽屉里,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每天采购的东西,几角几分,详细得很。银行每月预支一笔款给小猢狲,月底他便拿着这个小账本找戴眼镜的女主任签字,然后报账。因为吃饭的人不太固定,职员本来也不多,就餐一般采取预登的方法,每天小猢狲要做的事,就是在食堂的门口的墙上挂着小黑板,上面写着当天的菜名和价格。吃饭的人虽然不多,胃口却也难调,小猢狲要变着法子多做些花样。这是题外话。

把女子捎来的菜拾掇完毕,小猢狲也会照例晃着一担桶来井边挑水,哪怕水缸是满的。井沿放着一个有些年头的白铁通,提手上系着一根粗绳,绳子上打着一个一个的结。小猢狲,两脚微张着站在井沿上,弓着身子,扔下白铁通,握绳的手蓦地在空中来一个弧线,就往上提,湿滑的绳子在井沿一圈一圈地绕着,满满的一桶水就提了上来,“哗——”的一声,小猢狲把水倒进了大桶里。

小猢狲先一定是帮女子打水,每次,女子起身走时,都不会忘记说一句;“谢谢你呀,齐师傅!”

如果有人,小猢狲就会说:“还嗨——!不客气啦。”

如果没人,小猢狲就会说:“还嗨——!这样讲,哪这样生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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