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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腹心事

文字:何共雄供稿:中学部图片:时间:2013-01-06点击数:1316

 

敦子起床的时候,天色还早,窗玻璃上映着水墨画一般的影子,街道上不时响起的车轮声,拉成一条线,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墩子翻身下床,抹黑穿着衣服。

“有事,这么早?”老婆也翻一下身,说。

“有事。”敦股子说着推门就走。

敦子是有事,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事。

这件不知道是什么事的事,让他昨晚整一晚上都没有睡塌实。

昨天晚上11点多钟的样子,敦子接到邝局长打过来的一个电话。这么晚打电话一定有事,不是吃宵夜,不是打麻将,不是唱歌,邝局长只留下一句“明天早点来办公室吧”就没有吱声了,敦子本来想问一句什么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想,既然局长没说事由,一定有他的道理的。于是,敦子吃吃地说了句“好的好的!——邝局长还有事吗”,直等着邝局长进一步指示要么挂电话,可是邝局长那边迟迟没有说话也没有挂电话,连背景音都没有。墩子估计邝局长是一个人呆在一个什么僻静的地方,什么地方呢?墩子算不准。电话里终于传来了忙音,然后这盲音就一直响在墩子的耳边,他翻来覆去想这件事,整个心儿也就一直没有落下来,就好象那个等着租客将第二只鞋子扔下来的老房东,鞋子没落,老房东的心也就没落。

会是什么事情呢?墩子把这几天的事情反反复复在脑子里过了个遍,像异常重要的汇报前梳理要点一样,觉得没有什么异常的:重阳节快到了,办公室正在筹备老干部茶话会,不过今年花样翻新,会后旅游,景点也联系好了,古村观光;一年一度的职工体检,也在按部就班的筹划中,只是多了一项关于癌的检查,让人有点谈虎色变;还有就是县委最近正在为县城迎接文明卫生城市验收工作做准备,单位的宣传资料也已作为红头文件发放下去了;计划生育这一块,妇女怀孕结扎上环情况摸底工作也已经布置工会在做了;禁止在单位院子里养鸡养狗的通知早就发下去了,这些日子院子里也没有看到鸡呀狗呀什么的;单位二级机构的从业人员为解决财政编制而上访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影响不好,局长办公会上已经讨论且向县相关部门做了专题汇报;年终各种报表的数据都在收集整理之中……

一个人这么晚呆在僻静的地方,未必是邝局长的私人问题?应该也不会呀,墩子想。

邝局长的私生活严谨得近乎单调,偶尔喝一点小酒,打两圈麻将,唱三首跑调的歌,也多是出于工作上的应酬,一个这么大的局,方方面面的关系要协调,邝局长作为单位的老大,不去,会扫人家的面子。但对于这些应酬,邝局长总会权衡再三,推得脱就推,平时就多呆在家里看看电视,陪陪老婆孩子。这么看来,婚姻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当官,据说在当下是高危职业,高危的危就危在钱上。墩子想,邝局长也应该不会栽在钱这上面的,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收集古董,甚至不喜欢运动,生活简朴,作风正派,就说过年吧,这几年他都是躲在乡下老家过,让部下们连个送礼的机会都没有。

墩子清楚地记得,邝局长刚来局里报到时,是管工业的县委副书记和组织部长陪同来的,同职工见面的时候,书记部长依次讲话,邝局长表情木然地端坐在主席台,仿佛在恭听,又仿佛在思考,轮到他说话时,他也只是简单客套了几句,无非是感谢之类的套话,就草草收了场。可是当他在第一次职工大会上,邝局长的架势就变了,语调不高,力敌千钧,语速不快,风起云涌,末了,他笑眯眯地说,哪个要给我送礼,我连门都不让进的,还会在职工会上公布名字和礼品,让你没得好脸下台呢。

邝局长圆脸,肉多,看起来憨憨的,是那种胸有城府的角色,俗称“笑面虎”。如果“笑面虎”这个词不是贬义的话,墩子觉得这个词很适合邝局长的。

邝局长的这种性格,让他在县里科一级的大小官员群落中,有点落单。当别的官员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围长城”,“跑得快”的时候,他往往慵懒地躺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有一段没一段地看着电视。

这让墩子唏嘘再三,邝局长这种官员在当下真的是不多见了。

敦子骑着他那辆有些年头的老“永久”,一路叽叽咕咕向单位而来,他的心情也像屁股下的永久一样,似乎是欢快,又似乎是不安。

说到上班,其实,敦子这几年几乎每天都是提前半小时以上到单位的。他有一些必做的功课,他先要到邝局长办公室去将窗户打开让房子通风,然后开好饮水机,水开后,给邝局长泡上一杯茶,如果是夏天,他还要提前将空调开好——邝局长喜欢喝些花茶,菊花桂花茉莉花金银花——这样邝局长来办公室后,便能在淡淡的花香中开始一天繁忙的工作了。等这一切停当之后,敦子才去整理自己的办公室,之后再去外面的和顺小吃店吃一碗粉,照例会向老板娘吆喝一声:“老相好呀,多放一份臊子肉!”老板娘凤凰六就会笑嘻嘻地说:“晓得啦晓得啦,艾主任!”有时敦子碰巧遇见邝局长夫人和她的孩子也在店里吃粉,他就会主动抢着付账,邝夫人照例会客气一番,敦子就会说:“哎呀,我有零钱啦。”

这天,是个阴天,风有点凉,墩子感到两只耳朵热得发烫。他想,今天应该出太阳。他看了看天,却没有云开雨霁的兆头。

街道上,稀稀朗朗的有了一些人,买小菜的,扫大街的,晨炼的,开店的,安静的背景里有了一种生机盎然的动态;街道两边茂密的树林间,鸟儿开始吟唱着各种不知名的曲子,又给这越来越嘈杂的早晨平添了几分渺远与清幽。

邝局长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敦子的脑海里,就像萦绕在邝局长办公室里的淡淡的花香:邝局长办公室的花茶香味儿,弥漫的是在邝局长的办公室,萦绕的却是敦子心头。——每天早上和邝局长在走廊上碰面,邝局长都会冲墩子一笑,尽管是很浅很浅的笑,小得连很多人都看不出来,但墩子心里却乐开了花,就像邝局长那只透明的真空的保温杯里簇拥着的花茶一样。也许就是这种感觉,让墩子几年如一日顽强地坚持下来,尽管邝局长有意无意地给他说了几次让他不要整理自己的办公室了。但墩子从邝局长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中,看到了他对自己工作的肯定,而不是戒备,便有了一种由衷的成就感。

敦子将邝局长的办公室的事情做熨帖之后,一看表,8点还差一刻。

他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

这段时间,8点一上班,各个科室的人就齐刷刷地到了,他们每天准时来,但每天来的的场景都不一样。像今天:张三,一路小跑着,赶火车似的;李四,口里还啃着根油条,手里端着杯豆浆,腮帮子鼓得像青蛙的肚子一样;王五,两只脚点在地上,支着摩托车,车前的油箱上坐着预备上幼儿园的孩子;贺六,嘴上叼着一支烟,站在离大门不远处的一颗柏树下看热闹。如果是往日,邝局长这时一定在大门口“恭候”大家了:8点前到的,邝局长会微笑着颔首打声招呼;倘若有人8点还没到,邝局长也不会责怪,还是微笑着打声招呼,然后抬起左手,指指手表,报一下时,“8点过7分” ,“812”,然后把迟到者的名字和到达时间记在一个黑壳子的本子上,让迟到者签名,折算成金额,月初便从工资里扣钱,一分钟一块钱,请假另说,土规矩。“恭候”,是邝局长在职工会上说的一个词,有职工开玩笑说,老邝这是软刀子杀人,也照应了他“笑面虎”的绰号,——说绰号,其实不准确,因为只是私下里在几个人中间流传。管他软刀子硬刀子,能杀人就是好刀子:由县纪委牵头县监察局负责的“整顿办公作风,提高行政效能”的工作确实初见成效。这项举措,是县仿照公安部对公安干警的“五项禁令”,配合市委关于禁止机关工作人员上班时间“五不准”决定而推出的一项举措。县纪委放言,如果被抓了现行,都统计上报,由县电视台的黄金时间反复播出,主要领导还要点名,政令一下,各个单位顿时风声鹤唳,大大小小的科局级干部打虎上山,哪敢怠慢?横吹笛子竖吹萧,纷纷使出看家绝招,一时机关作风大为好转。

“人都是人做出来的!只要想做,哪有做不好的事?鬼都不信!”敦子说。

今天可真是巧了,8点半过了,邝局长还没露面。

大门口,走廊上,院子里,站满了人,大家说说笑笑,有点看热闹的意思。局长没来,一下没了主心骨,几个副局长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主动抛头露面,邝局长老大,没有他的招呼,大家都有点谨慎。

敦子的办公室临街,他几次往窗户外面看——

一条局促的街道,车流滚动,人声鼎沸,卖肉的,买菜的,卖水果的,卖南杂的,将街道的两边挤得满满的,让本来就局促的街道更加局促了。街面有点湿,车来人往,很快就脏得不行了。早晨最红火的生意是包子油条豆浆米粉之类的小吃,这条街上的小吃,最红火的就算是和顺小吃店了。和顺小吃店,早晨面食,中午土菜,晚上烧烤,一天到晚都生意兴隆。老板娘,凤凰六,30出头,白皙丰满,笑容可掬,深谙经营之道,摆开八仙桌,铜壶煮三江,来者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凤凰六,真名少人知道,但如果提起“凤凰六”,半个县城的人都晓得,那张嘴呀,甜得你腰都软得直不起来。

一口架在旧式汽油桶做成的灶上的铁锅里正腾腾地冒着热气,沸水滚滚,一个系着围裙的男厨子麻利地从铁锅里面捞着细长长白花花的切粉圆粉放在一个一个海碗里,然后顺势将海碗排在一扇门板般大小的案板上,一个胖女人拿着一个勺子,先从一口大钢筋锅里舀着早就备好的大骨汤浇在那一字排开的海碗里,接着嚷道:“要那种臊子?”按照顾客要求,她把着手里的勺子仿佛敲扬琴一般,从案板上一个紧挨一个的碗里匀出小肠、鸡杂、排骨、草鱼、鱿鱼、膈子肉、酸辣肉丝等各式臊子来,盖在海碗上,旁边一个围着花裙子的小姑娘,再往海碗里撒点葱花姜丝辣酱胡椒粉什么的,一碗香辣可口的汤粉便端到了顾客的前面。凤凰六,挎着一个油乎乎的黑包,笑眯眯地收着钱,不断地重复一个动作,拉开拉链,拉紧拉链。开合之间,黑包便渐渐地鼓起来了。开饭馆,从厨子到服务员到老板,衣衫都皱巴巴油乎乎,很少像凤凰六这样清清朗朗干干爽爽的。

敦子看了好久的街景,来了又走了的行人中间,硬是没有找到邝局长身影。邝局长的特征明显,从楼上看,那个头大,头顶有点谢,腋下通常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不紧不慢地走着八字步的人就是他了。邝局长不会在车子里面吧?应该不会,墩子想。

在墩子眼里,邝局长低调得很,不像有的领导沉不住气,哪怕是孩子吃了块什么德芙巧克力都要绕着圈子把话题拉过来。墩子晓得,邝局长有个习惯,上班,下班,步行来,步行去。司机要主动去接他,邝局长说:“安步当车,安步当车!”文不文,武不武,弄得司机哭笑不得。局长都步行上班下班,别的领导自然不好意思喊司机了。

墩子的思绪有点迷离,他不知道昨晚邝局长是否还给别的什么人打了电话,又不好去问。如果只给他一个人打电话,那么应该是私事,私事就是重要的事;如果给多人打了电话,那就是应该是公事,公事多例行之事,最严重的就是上级突击检查之类的事了。突击检查说了很多年,墩子摸着良心说,自己做办公室主任这两年多没有碰到过一次,检查前,按照惯例,总该先开个吹风会,先让大伙儿神经紧张紧张,脑袋清醒清醒,好事先有个准备;哪怕不开吹风会,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总会在恰当的时候露出一点风声的。

 

正想着,办公室小李来了,说:“艾主任,等人呀?”

“等什么人?”敦子心一跳,很快自然了,说,“有点饿。”

“邝局长还没来,不会有什么事吧?”小李说。

“会有什么事?应该不会。”墩子说。

小李要给敦子去买早餐,敦子不让。小李是不久前进来的,大专生,原本在一个企业单位,但单位转制,国营转民办,有编制的管理人员,县里统一安排,纳入财政开支,工人分流,但县里的国营单位大都在转制,僧多粥少,能分流到哪里去?多数人只能买断,几十年的工龄换来几万块钱,成为自由职业者。有门路的,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小李为八仙之一,托市里某领导的福,进了这个单位,况且还解决了财政编制,身份就成了“国家干部”,总算进了保险箱,从此风雨不动安如山,让那些来了单位几十年却仍然属于自支自收序列的职工恨得牙齿痒痒的。因为有几年的失业经历,小李也倍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工作勤勉,为人谦卑,分内分外的事都抢着做,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处理得不错。

在小李面前,墩子心里有了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来自小李对他的尊重,甚至还有巴结的意思。他理解小李的心情,但尽量不让他小李帮自己做这类端茶倒水之类的小事,他觉得没必要摆那个谱,事情是小,却给人的印象不好。再说吧,风水轮流转,小李还算年轻,指不定哪天就上去了。墩子是局长的红人,大家心知肚明,墩子也清楚得很,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他也因此时常感受到了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朝天子一朝臣。单位的一把手,五年一换,他墩子不行,级别还不够,要上一个台阶,希望不能说无,但肯定不大,水平摆在这里,年龄摆在这里,又没有一指擎天的靠山,能在局里退休就烧高香了,所以墩子平素十分谨慎,至少在表面上和邝局长保持适度的距离,同时努力协调和其他几位局长的关系,还包括和职工们的关系。

其实,墩子的经历和小李颇有点相同,相同的经历让他们有了相似的处事原则。

敦子不叫敦子,叫艾和平,因为个儿不高,身板敦实,于是得绰号“敦子”。人们叫他“墩子”也有讲究:以前是明着叫,那声“墩子”里面,既有亲昵的成分,也有不屑的成分;他做了股长后,便背着叫,这声“墩子”里,有尊重的成分,当然也还是有不屑的成分。股长嘛,大不了是个酒店领班的角色,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是鸡肋。四十老几的人了,还鞍前马后地给一个,不,是一群比自己年龄小的领导当马仔,那种内心的苦涩是别人不能理解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像古人说的那样,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他的经历不能算是坎坷,却又戏剧性。他虽说叫“艾和平”,但和战争结缘:爷爷抗日,爸爸抗美,他抗越,他有一个儿子,古诗古文英语单词记不住,但于兵器,如数家珍,飞毛腿、隐形、集束、卡宾、汉阳造什么的,说得一套一套的,好像自己脸上的粉刺一样熟。墩子说,如果打仗,他儿子保管立功,立功就有办法。他这个饭碗就是搭帮一个战功。

据墩子自己说,法卡山之战后他就复原了,带了一个二等功回来,正是这个二等功,让他在里谋了一个正式的工作。但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开始的时候在文化局开小车,后到老干局做保卫,那时,别人就叫他“墩子”。在老干局做保卫时,一件事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天,周末,他值班,快中午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一个老太太在阳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他走出值班室的门,老太太却不见了,不一会儿,就又看到老太太扶着栏杆颤颤巍巍地下楼,哭腔乍起,急如星火。墩子一惊,连忙迎过去。

原来是单位的魏老太太,老太太告诉他,不得了啦,她老伴晕倒在地上,恐怕快不行了,120又还没有来,真急死人呀!墩子说,我去看看,120来了会响的。老人蜷缩在地上,手脚抽搐,嘴唇青乌,脸色纸白,口中有白沫溢出。墩子掰开老人的嘴,感觉好像是被异物塞住了,他先用湿帕子抹去老人嘴角边的结着泡沫的口水,情急之中,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捏住老人的鼻子,嘴对嘴,往老人嘴里吹进一口大气,然后狠命一吸,只觉一口恶臭让他浑身一激灵,激灵之间,他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呕吐之间,旁边的魏老太太突然惊叫起来,哎呀,回过来了!回过来了!

原来是一口浓痰卡住了老人的喉咙。

当救护车呜哇呜哇开来的时候,老头子已经躺在沙发了,脸上也渐渐恢复了原色,魏老太太正捶着他的背,为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糖开水。

这件事让墩子恶心了几个星期,却风生水起,让他美名远播。一滴水能够折射太阳的光辉,这口痰就是那一滴水,让墩子顿然生辉。

魏老太太是一个瘦弱的女人,衣着素净,满头白发让她越发显得精神矍铄。墩子没有想到,很多人也没有想到,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魏老太太有一个儿子在省计委做处长,处长,在省城,比绿豆大不了多少。老太太这个儿子,虽然像墩子这样的保安没有几个人知道,但县里许多领导却清楚。县里都要到省里争取项目,拿到了项目,就拿到了资金,有了资金,才能发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

可是项目不是想拿到就能拿到的,都需要跑,计委可是个核心部门,是必须要跑的。位置决定价值,于是这位魏老太太的儿子自然就成了县里要好好公关的人物之一。

魏老太太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几次在电话里给她儿子提起这件事,无不感慨地说,小艾这么好的小伙子守大门太屈才了。魏老太太的儿子本来就对父母怀着一份愧疚,他是独子,想接父母去省城住,老人家不习惯,一年到头又没有多少时间陪陪二老,经他这么一说,觉得应该帮帮他。不久,墩子就到了这个局,顺理成章地解决了财政编制。

小李子其实是步了他的后尘。

经验告诉他,小人物的命运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掌握在领导手里的。

邝局长办公室的门严严实实地关着,前面站着好几个人。敦子过来的时候,大伙微笑着给他打招呼,一个年轻人笑道:

“艾主任,办公室还没冇整理呀?”

大伙儿都笑,墩子一时下不来台,有点不高兴,转身走了。

敦子坐立不安,在办公室踱着步,他打邝局长的电话,还是不通,机没开。

敦子于是到和顺小吃店来吃早餐,刚落座,便碰到骨朵。

“你看到邝局长了吗?”骨朵劈头就问。

“来上班了吧,”敦股子也问,“还没来上班呀?”

你问我,我问谁呀?连你都不晓得,还有哪个晓得?”骨朵说。

“我哪里晓得,老邝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墩子听出骨朵话中有话,但还是表现出了一种大度。

“还老邝呢。”骨朵说。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在骨朵看来,局里敢叫“老邝”有几个?真是不打自招!

这两年多来,墩子和骨朵之间总憋着气。墩子不计较,但骨朵计较:墩子在老干局守大门的时候,人家骨朵就是办公室主任了,现在却做了一个什么协理员,才四十挂零,等于半退休了,她腾出的位置刚好让墩子给顶了。在骨朵看来不是顶了,而是被墩子给挤掉了。墩子刚来的时候,虽然解决了干部编制,但没有实职,在科室里打杂。邝局长来了之后不久就提拔他做了副股长,副股长干了几个月,就做了办公室主任。

骨朵搞办公室好多年了,迎来送往,上传下达,还负责档案管理,兼着整理邝局长办公室,左右开弓,不亦乐乎。

好几次,邝局长要给她的工作“减负”,说一个女人家,家庭孩子要照顾,身兼数职,哪里忙得过来?办公室的整理就算了,我老邝自己可以整理,要不,换个工作量少的也行。其实也在理,局长办公室,总是让一个女人家翻这翻那的,算是哪门子事呀。可是骨朵偏偏有点不开窍,一个劲地说“没关系,没关系,多一份事也是做,少一份事也是做”,弄得邝局长骑虎难下,人蠢没药医!其实,骨朵也不是不开窍,她人前人后常常感叹道: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有事业心的女人难上加难。她把自己归入“有事业心”的这一类,便与别的女人划清了界限。                                                                                                                                                                                                                                                                                                                                                                                                                                                                       

至于骨朵憋气的原因,除了她觉得工作上不顺,有被人挤兑感觉外,还有就是家庭。骨朵几个月前离了婚,还没有从阴郁中走出来。对于骨朵的离婚这一档子事,单位的男人和女人的态度泾渭分明:男人觉得这丈夫做得窝囊,整天被老婆用一根裤带绳吊在身上,像吊着一串钥匙,除了开门,平常就让它叮铃叮铃地响着;女人也是一边倒,尽管在对待“有事业心”的问题上,她们知道自己不是骨朵的同类,但在对待自家男人的问题上却有着广泛的共识,从而与骨朵结成了统一战线:世上哪有不贪腥的猫?男人是一把钥匙,一把万能钥匙,你不把钥匙扣在身上,它就会去开别人家的门。还有的人,说话不那么带情绪,他们以为女人整天忙工作,把老公孩子放到一边,这样的家庭不散架才怪?邝局长和墩子私下里交换了意见,他们就是持这种观点。

“怪不得哪个,哪个要男的粗心!”有人说。

据说骨朵的丈夫那天粗心,一个朋友喊去喝酒,匆忙间,忘了关电脑上的QQ,结果聊天记录被骨朵看了个脚底朝天,都是些什么呀!哥呀妹呀也就不说了,倘若是这些风花雪月也就算了,那叫什么?大概就是古书里讲的“意淫”?读中学的时候,骨朵听老师讲林妹妹宝哥哥时提过这个词,具体意思骨朵有点模糊。哪晓得还有下流的调情,图文并茂的。

“不要脸!”骨朵狠狠地砸了一下键盘,眼泪喷涌而出,之后三天三夜没吃没喝。

坊间也有一种说法,说骨朵的丈夫是故意没关QQ的,先挖了一口深井,让骨朵往里面跳。他老公在外面早有相好的了。不关QQ,这是三十六计里的金蝉脱壳。对这种说法,墩子有不同的意见,甚至还有点抱不平的味道:骨朵老公那副死样子,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权没权,都什么年代了;别人骨朵哪点不比她老公强?科班毕业,大大小小是个领导。这些话,或许传到了骨朵的耳朵里,但骨朵没有什么反应,至少没有领情,墩子估计是还在计较那件事。

计较就计较吧,我没有挤兑你骨朵,我还不想做这个鬼事呢。墩子心里说。

在和顺小吃店挨了一挨,本想和凤凰六开开玩笑的,可是没有心情,加之骨朵在,话中带刺,让墩子灰头土脸的。好在凤凰六善解人意,只在墩子刚来店里的时候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乜斜了他一眼,脸上有点不易察觉的笑,有点像邝局长早晨冲着他的那种笑容,这种笑容让墩子心里特别熨帖。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了。

这两三个月以来,县里抓工作效能,大家都觉得紧张,这下好了,邝局长不在,就仿佛久关在羊圈里的羊,突然来了一片水草丰美的开阔地,大家都乐得个尽情撒欢。 

但这个上午对墩子来说却很长,长得像横贯县城的那条河流,他枯坐在办公室,一会剪指甲,一会儿剔牙齿,一会儿看报纸,一会儿走碎步,脑子里总在想着昨天晚上邝局长给他打电话的场景,会不会哪个细节忽略了?会不会哪个暗示没有领会?

墩子支着两只耳朵猎犬一般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外面人声喧哗,不像邝局长来的样子。

墙上的钟已经指着12点半了,不管怎样,总算熬过了这个长得像横贯县城的那条河流一样的上午。墩子带上办公室的门,骑车回家,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全然没有了上午的热闹。

出门不久,却突然下起了雨,大雨。

这雨来得快,快得没有一点铺垫,人们顿时兴奋起来,纷纷捂着头冲向街道两边。墩子也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一个半大男孩尖叫着横过马路,墩子一个急刹车,便连车带人重重地摔在地上了。还好,男孩没事,还冲他诡异地笑了笑,跑了。墩子倒是惊出一身冷汗,好险,差点撞了个正着。

墩子索性懒得骑车了,顶着雨,在路人好奇的眼光中,一路推着车慢悠悠地回到家里。

家里比院子里还冷清,墩子给老婆打电话,打麻将去了。

墩子洗了一个热水澡,就着方便面,喝了一杯酒,便睡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情节完整,梦的主人是邝局长。一醒来,却连一丁点儿梦境都回想不起来。墩子来到窗户边,让自己静下来,想追忆那个梦境,不管用,就是想不起来。他觉得有点怪。他看了看窗外,雨停了,地面有点湿,阳光懒洋洋地照在屋上树上车上人上地上,对面超市前大理石的几级台阶,在太阳下发着清冷的光。 

在出出进进购物的人中间,他眼睛一亮,有个身影好像是邝局长,墩子心里突突地跳,他仔细一看,却不是,是个女的,头发茂密,身材修长。

他点燃一支烟,又来到窗户边。窗外,有四个收废品的在聊着天,两男两女,男的坐在各自的三轮车上,一个抱着膝,一支烟在嘴里冒着烟;一个弓着腰扶着把手,穿着雨胶鞋的脚严严实实地踩着脚踏板。两个女的呢,她们坐在铺着报纸的台阶上。太阳明明暗暗,从树叶间漏在她们身上的光也明明暗暗的。

他的手机玻璃茶几上拼命地颤抖着,像上满了发条的玩具狗,是短信。

短信是一个不熟悉的号码发过来的,就一句话:常会的号码是,下面是一个号码。墩子一头雾水:发短息的是谁?常会又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人的号码?会不会和邝局长有关?……

他心事重重,又无所事事,便骑车来到单位,还没到上班时间,院子依然清净。

“艾主任,这么早?”看门的老头微笑着给他打招呼。

“哦,你好!有点事。”墩子微笑着回应他,还给了他一支烟。

“吃你的发财烟呀,”这份客气让老头受宠若惊,连连说,“有好事吧?”

墩子没有吱声,他先来到自己办公室,就着饮水机接了一杯水,然后悄悄地来到邝局长办公室,办公室的摆设和上午一模一样。

他想了想,用座机拨邝局长的电话,还是无法接通。

今天就怪了,不会是车祸吧?墩子想。但马上就否定了自己,乌鸦嘴!

墩子拿出手机,琢磨着那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弥漫开来。他犹豫了一阵,终于鼓足勇气拨了那个号码。

“你是……”他怯怯地问。

“墩子股长,有事呀?”对方问。

“请问哪位?”

“还请问?我是书科啦,什么好事呀?”

“哦,常会是哪个?”

“哪个常会呀?哦哦,我发错了。过来耍不?打麻将。”

“哦——,你耍……”

墩子一时哭笑不得。

                                                            2013-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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