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庆征文选登——那人,那天,那些流年
编者按:作为最早一批来到外校的员工,他们在这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他们用文字记录下昨日种种欢笑与泪水,以及对生活的一些思考。在岁月流逝人事更迭的必然下,还好,有他们藉着书写为我们捕捉往昔记忆。
春天的N个瞬间(节选)
大哥初见大嫂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不禁暗暗惊呼:要命!大嫂也有同样感觉,一时间竟没能掩饰住少女的诧异。
大哥在描述时,还一脸惊奇,似乎身在十年前那个瞬间。这让人想起《红楼梦》,想起宝黛的那场旷世初见。大哥说,书里的东西靠不住,现实远比艺术丰富。
那次会面,说起来不足一小时,只是谁也没想到会那样。当时,过于激动的大哥像突然间打了“摆子”,每句话都被他哆嗦成一个个字,支离破碎,如同甲骨文的秘密。大嫂在大哥哆嗦的缝隙里抢到的只言片语,也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临了,他们都说,我懂。
分手后,大哥跨上自行车狂奔出城,然后狼一般引颈向上:春天,空旷苍莽的塬上,顿时回响高亢悠长,雄性坚实的嗥嗥嗥声。
晚上,大哥身体内部也发生了撕裂般嚎叫。起初是阵阵闷雷,从遥远的天际,轰隆隆滚过,接着,令人惊悸的闪电从混沌里跃出,在黑暗中炸开。风来了,雨也跟着来了。风雨拥抱着,撕扯着,绞缠着,难解难分。风雨热情灌注土地的期盼,抚平了焦渴和欲望。不大一会,山青了,水涨了,花也开了。禾苗开始生长,带着叭、叭声响。一时间,大哥没弄清是庄稼在拔节,还是自己骨骼在伸张。
大哥从床上一跃而起,冲进堂屋,大声叫道,好了,我好了!昏黄的灯下,满脸疲惫的大妈还在应对当天最后一个登门的媒婆。
在遇到大嫂前,大哥身体的火山处在半休眠状态。大哥讲过,十五六岁时,他身体的活动还算剧烈;内部能量的积聚、奔突,曾让他坐卧不安。后来上了大学,高远的志向,神圣的学业,一度帮他遏住了身体次次暴动。但没人知道,在火山底部,在他灵魂幽深的地方,藏有一处秘密。那秘密是什么,他一时说不清,但它就在那里,时时启发他。所以,他还不能喷薄,他应该等待,等待冥冥之中那个人。当那人款款出现他面前,他才心甘情愿地撕裂,爆炸,喷涌,释放满天的绚丽。然而,那人至今还在路上,他只能守着。
那之后,大哥一直守着自己的火山,像守着亘古不变的诺言。大哥上大学是上世纪80年代初,那时大学生稀罕得像今天的华南虎。当年,大哥十七岁。十七岁的大学生,十七岁的天才,从此成了少女们的不眠之夜。媒婆纷至沓来,喋喋不休,大妈几乎要辞去工作,在家专事接待。为减轻人情压力,大哥应招约见一些姑娘,回来后不是无奈就是哀怨。大哥开始厌烦,宣布杜绝外事。但媒婆屡败屡战,大妈急得只好一个劲地安抚:乡亲们呐,乡亲们呐……
再后来,大哥开始不近女色,一心专注学业,在教室和图书馆学得两眼茫茫。大哥一次次拒绝大妈的钦点,拒绝媒婆的策划;一次次抵御女同学玉札包裹的含蓄和当面直陈的热烈,不明真相的人以为大哥有病,大妈也担心大哥有病,久而久之,大哥也怀疑自己起来。
现在想想,我那时身体好着来,大哥说,太招人爱,很可怕。
我说,在你那个年龄,我想满世界找女人。我蓬勃的欲望,可以在一朵花,一条蛇面前绽开。你也许真的有病。
大哥说,最多只能叫厌女症。遇到你大嫂前,我也以为是病。你大嫂的出现,就像惊蛰,轰隆一声,我身体,醒了。
醒了的大哥开始了昏天黑地的恋爱。据大哥原来朋友讲,每天,嘹亮的晨光里,大哥把大嫂从娘家人目光监视的漏洞中诱惑出门,铺排一天的浪漫。他大学刚毕业,工作已安到省城一所重点中学,开学还早,有时间和大嫂尽情挥舞。大嫂也乐意被他诱惑,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样子,配合着他的摆布。大哥骑自行车,穿花衬衫、喇叭裤,带蛤蟆镜,头发分乱如拖把,洋气得像现在小痞子,但那时叫入时。大嫂素净连衣裙,右手拦大哥腰,左手提双卡录音机,甜蜜地粘在后坐上。他们穿街走巷,或风驰电掣,或逶迤而行。歌声,笑声,铃声,还有大哥的呼哨声,几乎招摇省城的角角落落。
晚上。公园里。大哥朗诵他为大嫂写的诗。那年代诗歌风行,差不多读书人都在写诗;当然,诗多了,滥了,等于没有诗。但大哥诗很美,美的让大嫂对大哥之外的其他事物充满绝望。大哥还给大嫂唱家乡的“花花”,不顾一切的高腔,拼了命的长调,震撼得月光摇曳,星辉荡漾。时隔多年,大嫂还能随口说出大哥唱的:你是天上的凤凰啊飞呀飞,我是地上的豺狼啊追呀追。
不久,他们结了婚,像所有美好故事的结局,从此过上幸福生活。
过了几年,大哥对大嫂说,一个地方停久了,思想也会停止。大嫂二话不说,带着孩子随大哥飞到南方。在南方一所外语学校,大哥边教书,边思考,边创作,日子滋水丰沛如当地气候,四季如春。大哥的职业声望,社会影响,也像南方植被,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头衔一个又一个,著作一本又一本,唯独太太,还是那一个。
这年月,风光的大哥没情人,有人不信,但大嫂深信。有次去大哥家,见大嫂正读一本书。大嫂说,你大哥写的,《未经污染的情感》。她读了多遍。大嫂说她只读大哥的书,她觉得大哥的书干净,原生态。书干净不等于人干净,文品和人品分裂的事,不是没有,我说。大嫂笑道,话是这么讲,但,你大哥,我清楚。
夜晚是灵魂绽开的世界。有天和大哥聊天至深夜,大哥说,兄弟,不瞒你说,我要想找情人,一抓一大把。这话不假。凭才气,名气,还有男子汉阳刚之气,大哥哪项都够上强力迷魂药。大哥说,只是,我不需要。我问为什么。大哥说,找不到“要命”的震撼;再说,我至今生活在你大嫂的春天里。
2008年4月
兄弟买车记之一
二哥买了车子,兄弟们弹冠相庆,奔走相告。现录此段生活盛事,以志二哥新车满月之禧。
二哥电话打来的时候,牌桌上酣战的我正好摸到第四张白皮儿。一阵激动的手抖中,听见二哥在那边问,干、嘛、呢?我说,在外,忙着,何事?二哥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小事。见我没有回应,二哥停了一下说,那,等你回来,再说吧。二哥说得很慢,很轻,一字一顿的,似乎是不经意,又分明在咬文嚼字。准备收线时,那边又冒出一句:什么时候回来啊?唉,这个二哥,一点也体会不到我此时的幸福和赢钱的急切,还在不屈不饶。我怕夜长梦多,赶紧没好气地答,半夜!那边只好兴犹未尽的说,那好吧,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早,我刚在办公室坐下,二哥就飘然而至。飘然而至的二哥像春风般悄无声息,又像春光般和和融融。我想起了二哥昨晚的话。待要问询之时,二哥却朝我伸出了右掌,用食指勾了几勾,轻声说,你过来,你过来。那动作和声音极像擅长用情的风月女子。二哥用他的手把糊里糊涂的我勾到外面的楼道尽头,在转角处的窗户前,二哥隔着玻璃向外面的楼下指了指,然后像昨晚一样缓慢而温和地说,看看。看看。
外面阳光灿烂,绿草如茵,一溜儿小车停在路边,看不出和往日有什么两样。我疑惑的看着二哥,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二哥像安慰一时回答不出问题的小学生,不紧不慢,不温不火,说,再仔细看看,仔细看看。他的话语里有一种诲人不倦的亲切。感动得我只好把头伸出窗外。
外面阳光灿烂,绿草如茵,一溜儿小车停在路边,依然看不出和过去有什么不一样。二哥只好再次抬起手,用心的指了指,提高声音说,在那,在那儿呢。顺着二哥手指的方向,我认真的看了半天,总算在那一溜儿车子中辨认出一辆陌生的车子。
二哥几年前口袋里就别着开车的牌牌,可惜始终没能别上属于自己的车钥匙。认识二哥的人都知道,自称会开车的二哥一见车子就手痒。暑假期间,二哥不知从何处借来了一辆除了喇叭不响其它都响的桑塔纳,美滋滋的带上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深更半夜去花都兜风。暂时有了车子的二哥一有空就往车里钻,路上遇见熟人也会热情地招呼,上来啊,上来啊。有一天大哥去校门外一百米处的餐馆吃饭,二哥自告奋勇开车相送。兄弟俩像大佬一样坐在车里谈笑风生,喜不自禁。结果,“咚”的一声,车子撞到了路边的水泥墩上。
想到这,我对二哥揶揄道,能耐不小嘛,又从哪里搞来的?二哥似乎没有听见,静静的立在窗前,微微的低着头,默默的注视那个车子。好一阵子,二哥像自言自语又像在问,怎么样啊?看着那个颜色说不上是乳白还是灰白,看起来有点愣头愣脑的家伙,我赶紧打发说,别人的东西又能怎么样!
二哥似乎明白了我的不明白。头也不回的轻声说,买的,昨天才买的。买的,不会吧?我觉得二哥有点不太正常,从昨晚到现在神经兮兮的,跟以前喜形于色的状态完全判若两人。二哥依旧轻轻地说,买的,昨天才买的。二哥说这话的时候一脸诚恳地凝视着车子,说完还不经意的点了点头。我从二哥深情的目光和微微的颔首中终于恍然大悟。立刻明白了他不太正常的缘由。
我的二哥买了车子,二哥就是有车一族了;我是二哥的弟弟,我就是有车一族的兄弟了。不得了,不得了!我大声嚷嚷,为二哥也为自己骄傲。我激动的双手直搓,然后拳头紧攥,还用力的向上举了几举,似乎手里抓到的不再是四个不著一字的白皮,而是写满幸运数字的六合头彩。
2006年11月
在一条路上来回地飞
这是条无法回避的路。它一端固定我的生活,另一端衔接我的工作。没有选择,也难以删节和修改。作为贯穿生活和工作的主线,注定我的脚步,不得不每天翻阅它,来来回回,至少四遍。
它的空间距离,常被我换算成时间。按正常步速,它的长度应该是十三分钟。十三分钟,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傲视大多数被围墙切断未来的同类。而我,把它的长度精确到六分钟。六分钟,就显得小气和仓促,听起来有点像过道或走廊。至于有人骑自行车,那可怜的时间,简直就是有意在辱没和寒伧。
这不是它的错。作为路,它很够格。混凝土质地,平整表面;两边有风景,周边有高楼;位置又居于单位中部,南北纵贯,尽显主干道的至尊地位和强硬气派,连四周象样点的景物都向它讨好似地靠拢。另外,它没有弯弯绕的城府,也不是一眼见底的肤浅。基本以直线为主,只是在中部,在生活区和工作区交界,有处不得已的转折,直角,错开了一线贯通。似乎在提醒,到这里,需要转身,不能把生活状态带进工作,生活和工作,两者界限分明,不能混为一谈。这处转弯,也让它的样子,看起来很像一柄发动机的摇把,充满着隐喻意味。从远处看,它的一端被生活区抓牢,另一端被工作区紧握。不过,哪段是手柄,哪段是启动杆,没人能说得清。就像我在它之间奔走,始终不明白是生活在启动工作,还是工作在启动生活。总之,你的脚步一踏上,身体的机器就开始启动,并迅速进入高速运转状态。
多年来,我一直在它的启动下,有节奏而无节制的奔跑,甚至节假日也难以幸免。每天清晨,热情到固执的闹铃会把我从沉睡中摇醒。如焊接般严实的眼皮,缓缓打开,开始接受千年不变的阳光。我夜晚的睡眠很黑暗,也很结实,没有一丝亮光和缝隙。从床上一跃而起前,需要五分钟来缓冲,就像比赛前需要热身或机器开动前需要预热。下床后,草草收拾,待一脚踩上这条路,离上班时间只差六分钟。用六分钟完成十三分钟的距离,真正是两步并着一步。不知是跨步格外高远,还是肉身太沉重,或是两者兼而有之,皮鞋落下时,路面有轻微的咚咚声发出,闷闷的,听起来像是在敲打我还没完全苏醒的身骨。三分钟后,是十一栋宿舍。那个弯道就在宿舍后面。一条直路在这里折了一下,一个直角变成了两个直角。我的一天也从这里折成两部分。我开始转身,精神状态也跟着转身,松弛和疲沓转成挺胸收腹,然后,阔步进入工作区。
通向工作区的路段笔直开阔,一眼见底。我的工作也简洁明了,一眼洞穿,无非是学生,书本,作业。这三点一线,看似简单,走起来复杂。走好每一段,要花费多少时间和心血,没人能计算得清楚;然而,这一切,又被计算得清楚明了,明了到小数点后面的几位。现实就是这样,所有复杂的东西,都可以简单化,简单到只剩下数字。一如我对待这条路,它的每处衔接,停顿,转折,以及作为修辞的两边景物,都可以熟视无睹,唯独那六分钟,不能视而不见。生活、工作以及由此派生出的其他事,可以忽略不计,甚至过程也可以忽略不计,唯独,学生,书本,作业以及由此换算出来的各种分数,没人敢置若罔闻。这些数字,将直接兑现为考核成绩,最终决定人们在这条摇把似的路上,能否走得轻松、愉悦,及能否走下去。数字测量学生成长的高度,同样也考量个人形象的高低,规定前程道路的长短。我的工作之路,以及通向工作的脚下之路,都已数字化。我在上面奔跑,实际上在为数字奔跑。这一点,它们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工作数字要尽可能大,脚下的数字要尽可能小。
200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