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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父亲

文字:供稿:叶子风/已被拉黑图片:时间:2017-11-14点击数:1719

 

1

父亲电话里很兴奋,说了半个钟头。我其实没太听清楚,只记得他说,这里比夏威夷更美。他没去过夏威夷,但我想,他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他说,他已经看好了一套房子。我说,好吧,过两天我过来交钱。

我心里很为他高兴,他已经77岁了,还这么热爱生活。这些年,他一直从城市逃离,先是回老家修老宅子,因为生活不方便,就在镇上买了一套小房子,后来我给他买了一套河边的大房子。

等我到了父亲说的海边,我的心却一沉。旁边有一个海滨浴场,但很普通,只是来的人比较少,所以显得干净些。父亲指着远处的几块大礁石说,那几块石头特好,以后我在那儿钓鱼。我点点头,不想扫他的兴。

我说,这里交通好像不太方便。他说,没事,我买部电动车就行。我说,这个地方冬季春季太冷,你只能夏季秋季来。他说,我是海边人,我知道。

父亲热切地规划着未来,平时寡言的他滔滔不绝,说以后亲戚朋友过来,可以从家里散步到海滨浴场,可以吃直接从海里网捕的海鲜。他脑海里的大海,肯定不是我眼前的这片海。他赋予了太多希望。他满怀喜悦。那片大海仿佛是他的金光大道。

我频频点头,算是回应。父亲身体健康,是我的福气。但我心里有些酸楚。父亲很怕死,他忘记死亡的方式就是不停奔跑。我妈说,他为了中午一餐两个人的饭菜,可以一个早上骑电动车跑菜市场四趟。来来回回往返城市和老家,他是为求得一处安宁之所。当内心的恐惧再次袭来,他奔向了自己渴望的那片海。

 

2

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发表意见。我怕不小心触怒他。他认定的东西,任何人只要有一点反对意见,他就会爆发。但回到家,当他兴高采烈地畅谈他未来的夏威夷生活时,我一下没管好嘴,说,其实就是海滨浴场度假区,你要想来,就住旁边的喜来登,住一两个月都行,不一定非要买房。父亲叫了起来:酒店又不是自己的,怎么一样,那么小!又不能自己做饭!

坐在沙发上的父亲腾地站了起来,对母亲吼道:我早就跟你说,不要告诉他,我就知道是这个结局。我自己的事情,我定期上有钱,我都快死了,不要你们管!

父亲盯着我妈,冲她发火。因为她是我和父亲的中间人。从小到大,我和父亲很少很少直接交流。我知道他的一切,都是母亲告诉我的。父亲知道我的一切,也都是通过母亲。

他满脸阴郁,嘴唇发抖。我赶紧别过脸去,我不忍看见,这唤起了太多不快的回忆。我小时候很怕看见他的脸,平时没有笑容,一旦被激怒,就眼睛布满血丝,脖子上青筋暴露。我平时和他说话,都尽量避开眼神交流。我很怕看他的眼睛,就好像我能看进去,里面不仅有一个疯狂的他,还有一个虚弱的自己。

我说,我没说不买,只是说住酒店也是一个选择,我自己比较喜欢住酒店。我妈赶紧搭腔:住酒店也没啥不好,你不喜欢就买呗,不要一点小事就吵。她说完,眼神示意我,不要再多说。

你以为我想跑这么远吗?父亲说,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天底下有这样的儿子吗?谁家父子不吵架,但我和他吵架,他和我绝交。都快十年了,连孙女也不让我看,现在孙女在美国……

父亲说的这个儿子是我哥。我哥家的保姆是我爸找来的,是他远房亲戚的一个小妹。我嫂子发现她的钱包里经常少了现金,认为小妹手脚不干净,把她辞了。父亲暴怒,觉得这一定是诬陷,说他这个宗族不可能出小偷。他甚至说,有可能是我哥偷的,因为他吝啬,视财如命,又是妻管严,所以偷点小钱花花。这么伤人的话一出口,两家闹得天翻地覆,互相上门指着鼻子吵架,把以前所有心里的积怨都搬出来了,甚至差点动手。最后,大家的心都伤透了,彻底决裂。

父亲大动干戈,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我奶奶以前在香港给人当住家保姆。他不仅以为自己是在捍卫宗族,而且以为在捍卫他的母亲。他蛮不讲理,因为他不想分辨是非,只想投入自己的情感。他觉得自己在保护弱者,所以他的愤怒是正义的。正义的父亲不容侵犯。在送小妹回老家时,父亲还往她手里塞了几千块钱。

我阻止不了这场撕裂。我和我哥不熟,我经常忘记自己有个哥哥。从小到大,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就像两个租客,除了寒暄,客套一下,就没几句话可讲。我记得好像是很小的时候,我和我哥争抢玩具打架,父亲把我们各自揍了一顿。他叫我们以后别在一起玩。然后我们之间就拉开了距离。就这样,几个月过去,几年过去,十几年过去,几十年过去。在这个家里,父亲有尽义务,但三个男人彼此之间没有交流。

我妈也无法阻止,她无条件支持自己的丈夫。

当父亲站在客厅里喋喋不休数落我哥时,我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这些话我听过千百次了,由得他宣泄出来就好。有太多的心结,没人知道怎么解。而且,那都是太久之前打的死结,早就长在了肉里,扯一扯都会疼。

 

3

父亲爆发后,平静下来就会懊悔自责。我了解这种心理变化。我也一样,可能是遗传,只不过我越来越少爆发,只有无尽的懊悔自责。愤恨总与痛苦相伴。

晚饭时,父亲说,这样也好,吵一吵,我们把心底话说了出来。嗯。我说。他说,我以前一心扑在工作上,对你关心得不够,只懂得管你吃管你穿。所以,你每次打电话,和我说话,从来不喊爸,但我不怪你,是我造成的。

我很难堪,很不习惯这种恳谈会。但我硬着头皮解释:这是习惯问题,我可以和我妈开玩笑,顶嘴,和你不行,和你没有这么亲。但这真的成习惯了,改不了了。

我不怪你,是我不懂当父亲,从小我就没有父亲在身边。你一定觉得我是失败的父亲。

我没吭声。父亲说,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没跟任何人说过,为什么我会精神失常。

这是我家里不敢轻易触碰的一块伤疤。在我大学将要毕业的那年,父亲因为生意失败,精神崩溃了。后来被送进精神病院。幸好,住了一段时间,他恢复了理智。出院后,他辞去以前的职务,找了个闲散的岗位,之后就再也没犯病。

父亲说:那一年,我做钢材被人坑了,一下损失上千万。连续几晚上失眠,开始出现幻觉,认为是自己最好的同乡联手对方骗我。我打电话给派出所报案诈骗,因为和他们很熟,他们马上派人去抄对方的家。我躲在外面看,他们人冲进去,不知道为什么开了枪,把我吓坏了。幸好我同乡不在,不然出大事。那枪响把我吓醒了,第二天我赶快去销案,虽然关系很好,但费了好大的劲才销案。我同乡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我干的。但那晚之后,我就睡不着。我很怕被报复,怕黑社会绑架你。我越想越害怕。

我记得父亲那时候整夜站在窗前,盯着对面的街道,瑟瑟发抖。当时在我的心里,那是一个很可鄙的形象,一个懦夫,一个被吓破胆的人,激起的不是同情,而是厌恶。只是为了公家的生意,太不值当了。背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其实早就不重要了。但可能对父亲重要,他想唤起我对他的尊重。他不想此生留下这种遗憾。

你知道你哥说过什么?父亲说,他说他救了我一命,他安排精神病院把我抓进去的,他向我邀功。其实是无知,假如给我吃安眠药,让我恢复睡眠,就会好了。你也看到,那里面都是精神病人,神智不清的。我被抓进去和他们一起,还要扫厕所。

我们那时确实很无知,你每晚站在窗前,我们都怕你跳楼,我说。

我出院的时候,医生说我没有精神病。父亲说,他问我是不是因为贪污,心理压力太大造成的。这是一种看法。还有一种看法,我进过精神病院,一定是个精神病。

我低下头。我还记得那个早上的情形,两个大汉,把父亲按倒在地,父亲大喊大叫:我不敢了,求求你,我没有精神病。到了医院,他们给他穿上拘束衣,用轮椅把他推进隔离区。我们和他隔着一道栏杆。看着隔离区全是梦游般的病人,喃喃自语,怪叫怪笑,我一下崩溃了,号啕大哭。

虽然事隔那么久,依然有一股酸楚涌上眼眶。我赶快站起来,离开餐桌。我不想被人看见心软。

 

4

第二天一早起床,我的喉咙剧痛,头昏昏沉沉,显然中了流感。父亲说,他约了十一个亲戚,中午请他们去鱼排吃海鲜,庆祝购新房。

鱼排上,父亲很活跃,话很多。我妈说,你们总以为他不爱说话,你看今天他多爱开玩笑。父亲说,人越接近死期,就应该活得越轻松,所以我要住海边,因为我这个人一到海边就活了。我说,住在海边有个好处,以后就彻底享受宁静,不用像现在这样,骑着电动车到处跑,年纪大了,这样挺危险的。父亲说,不怕,我骑着电动车,带上你妈,很浪漫,要死就一起死。饭桌上顿时一片静默。

吃完饭,有个亲戚说要去接孩子。但父亲拦住他说,大家去一个好地方,只需要七分钟。他说,那是一条贝壳积淀的长堤,风景很美。那里还有一座庙,他曾经想在那儿出家。见路程不远,大家就驱车前往。

路虽不远,但要经过两条小路,有些颠簸。确实有一条长堤,但杂草碎石覆盖着,截面不清晰,看不出任何特殊的地质结构。庙也很小,只是一座天后庙,侧边有个房只摆得下一张行军床。

中午太阳有些猛。有部车出了点小状况,车前盖打开,不断地冒起白色的水蒸气。透过水蒸气,我望向父亲,他正兴奋地告诉亲戚,这样的长堤全世界只有两条,一条在日本。

我突然又想起他被抓进精神病院的情景。我看见他的恐惧,也看见了我恐惧的未来。但这次我眼里没有泪,因为我看见两个白衣裳的天使从天而降,落在了堤上。他们将父亲按倒在地,然后缓缓升起,把他送到了天上镶了金边的云层后面。

天使会来的,我们的恐惧都会被赦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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