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不相信民谣
赵雷火了,顺便把成都也带火了一把。一夜之间,仿佛每一个人都有一段无法忘怀的成都记忆,全民掀起一场“遥把异乡当故乡”的成都想象。人们思念“玉林路”上的“小酒馆”,一如早前流连在“北海北”挂念心中的“南山南”、回忆当初站在北京“安河桥北”的“董小姐”、慨叹南京热河路容颜依旧而干净“潘西”早已不在。
在中国民谣中,北京、上海、南京、杭州、北海、兰州、西安、成都、丽江、大理、拉萨都充当了相当重要的角色。就连灰头土脸的河南郑州和河北石家庄,竟也在《关于郑州的记忆》和《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当中诗意了一把。
唯独广州在民谣世界里缺席,它不存在于民谣歌手的视野中。从前,热衷粤语流行歌的沿海大城市,瞧不上土里吧唧的民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小众喜好变成大众时髦,民谣其实也压根没瞅上过广州。洋气的香港邻居有一支独立乐队偶尔为广州写了一首小清新歌曲,讲述的却是“广州足浴一夜”以及“未见过海”的按摩妹——广州,你为什么这么土?
如果“诗意”和“烟火气”只能取其一
在普遍认知下,民谣歌手大多是一群郁郁寡欢者,他们的情绪基调由绝望、孤独、伤感、忧郁、反抗、不忿组成。漂泊无依,心有孤岛,却自诩是一匹奔跑在荒无人烟中的脱缰野马,无时无刻都想要抱起破旧的木吉他,在下雨的时候想起远方的她,然后对着眼前的姑娘哼唱“走上一生只为拥抱你”。
这种民谣的伤感,显然跟广州的城市气质格格不入。广东向来有重商传统,在人们眼里,这座城市充满了黄金的颜色。诗人杨克曾经这样写过广州:“以纯银的触觉抚摸城市的高度”(《在商品中漫步》)。你看,在这里,只有手握银子,才能拿到打开城市迷宫的钥匙。连诗人都难免在物质之下眩晕,民谣歌手又怎能在这里唱出孤独和忧郁?
广东青年长期对港台流行文化具有高度的认同感,音乐、影视尤为突出;向来自视甚高、满怀理想主义的中国民谣歌手,显然不会将之放在眼里。双方壁垒分明,你视我为“媚俗”,我鄙之以“老土”。
同为一线城市的北京和上海,情况则大为不同。“一下雪,北京就成了北平”,历史厚重感让北京这座城市天然拥有诗意;北京具有数量庞大的北漂族,形成书写永恒乡愁和都市孤独的优渥土壤。同样是孤独,在“安河桥”述说“让我困在城市里纪念你”,就比在“杨箕村”吃着烧烤哭泣来得文艺。
上海自然也是物欲横流之地,但怎么说也有“十里洋场”的时尚气质撑场,随随便便“在人民广场吃炸鸡”也能引起共鸣。当民谣变成一种时髦,孤独宁愿选择洋快餐,也不会安放在大排档的白切鸡上。
《成都》的走红,一点也不意外。中国民谣的大多数能指都是类似的,比如孤独、伤感、城市、季节、姑娘、远方、回忆,这些都是构成近年流行民谣音乐的重要主题,《成都》也不例外。
除了“玉林路”和“小酒馆”,这首歌的其余意象均指向开放和普遍意义上的多情和浪漫。换句话说,即使“成都”换成了其他城市,意思上也完全说得过去。说起来,广州也有一个文艺的小酒馆,但人们只是去喝喝小酒吃吃蚕豆,毫无任何唱响城市的意思。
当民谣走进大众视野,民谣音乐承载了提供浪漫化“诗和远方”的任务。能够安放他们灵魂的城市不多,广州植根于“此在”,人间烟火太盛,诗意无法释放,所有的孤独和伤感,都消散在深夜广州街头的爆炒小菜和冒泡啤酒之中。
有人这样总结当代中产十大焦虑:“表面风光,内心彷徨。容颜未老,心已沧桑。成就难有,郁闷经常。比骡子累,比蚂蚁忙。扪心自问,能比谁强。”民谣的红火,恰恰迎合了城市新中产阶级的远方想象。但是,假如民谣是一种精神药物,它不免有些副作用。“民谣容易变成一个越来越光滑越来越柔软的沙发,人们深陷其中,左搂右抱两个风情万种的情妇,一个叫乡愁,一个叫诗歌” 。(张晓舟语)与其以泛滥的情怀注射吗啡,不如提供实在的生活。
一座说不清、唱不明的城市
民谣瞧不上广州,其实也怪不得民谣。广州作为一座城市,实在说不清也唱不明。
成都有小酒馆的爱情,上海有山阴路的夏天,南京忘不了热河路的潘西,武汉的雨一直在下,北京有安河桥的董小姐,石家庄有疯狂的人民商场,兰州是淌不完的黄河水,郑州留下火车路过的记忆……
关于郑州我知道的不多,关于广州我知道的太多。
既有悠久的历史,又被称为荒芜的文化沙漠;既有顶级商业中心珠江新城,又有古老传统的生活城区老西关;广州大道上是“中国传媒的黄埔军校”南方报业,一路之隔是杨箕村的底层发廊。这里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承受着因外来人口急剧增加而造成的社会矛盾,但没有凭空而来的包容,自由融合必然经历过隔阂与误解、摩擦与冲突。
最包容的,是广州的胃。满大街深夜不打烊的大排档和餐馆,抚慰着城市夜归人,没有人不喜欢广州热气腾腾的日常生活。关于“食在广州”,其实广州人无法精准地告诉你,是哪一种食物定义着广州,因为美食实在是太多,还得穿街过巷地寻找——连早茶点心都层出不穷,不一而足。
最暧昧的,是广州的天气。没有什么艳阳里的大雪纷飞,也没有什么寒夜里的四季如春;阴雨不会在此地连绵,甚至夏天的雷雨也无法预料;明明潮湿溽热,却跟南方海岸的诗意毫无关系,也没有什么四季更迭可供伤怀。
北上广不相信眼泪——这是一句非常催泪的时髦话。可是,在广州身上,民谣式的忧伤和悲情大抵是不可信的。毕竟,广州的生活,说是说不清楚,唱也唱不出来,过才过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