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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云飞:“杜甫很忙”背后的社会心理分析

文字:供稿:冉云飞/大家图片:时间:2016-04-05点击数:1144

 

 

前几天国家话剧院上演的《杜甫》一剧肯定是悲剧或者正剧,因为杜甫毕竟是个相当严肃的人物。但他们却用喜剧手法来表演,真可谓别开生面。在《杜甫》一剧的一系列演出事务中建立临时党支部,这个戏码非常有创造力——不妨像套中套一样,视为戏中戏,甚至使用布莱希特的“陌生化(间离)方法”,进出自如,唐朝与当代贯穿。一如演《白毛女》,把台下观众因仇恨台上被演活的“黄世仁”,拿石头打台上的“黄世仁”亦当成戏的一部分一样——就像有人并不关心科幻小说应该怎么写,科幻电影怎么拍,却很关心党在科幻小说或者电影里的位置一样,实在很有想象力。我认为党在科幻小说或者电影中应处于何等位置,是一个很大的科幻难题,要表达得很充分又要“像那家人”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或许,你可能觉得这只是成人们无聊的特殊喜好,只有他们才思考“以杜甫为中心”的一系列议题。比如不少文史研究者忙着把杜甫当作“就业机构”,想想每年盛产诸多关于杜甫的垃圾论文,得有多少人靠死去千多年的杜甫爷爷吃饭啊?与鲁迅、曹雪芹这样的“就业机构”对当下民生的伟大贡献,堪有一比。其实早在成人们思考杜甫那里要不要派地下党,去搞他的统战工作以前,未成年人就已着成人先鞭,想必诸位还记得几年网络上曾流行过一阵的“杜甫很忙”吧。

2012年曾经流行一段时间的“杜甫很忙”的评价,人们各执一词,但下列说法比较普遍:对传统文化的亵渎,对杜甫人格的恶搞,年轻人宣泄自己学业压力的苦闷,对过去学校生活的怀念或者童趣的再现,甚至有人认为这是商业公关营销的恶炒。我不能说这些观点,全是游谈无根的说法,但自认为他们没有抓住问题的实质何在。在杜甫被“搞”之前,似乎李白、韩愈、辛弃疾、关汉卿等都曾被恶搞过,但由于参与者不众,声势不大,所以不被人们所知。而到了杜甫这里就突然窜红流行起来了,是不是有点人们所忽视的特殊性呢?

我们都知道“三百千千”乃至《幼学琼林》、《龙文鞭影》、《古文观止》、《笠翁对韵》、《唐诗三百首》等有很高的知名度,因为在变化缓慢的农业社会,它们作为蒙学教材,数个世纪以来被发蒙者反复使用,从而变成几十代人学习及文化上的集体记忆。这说明教材传播对一本书、一篇文章、一个人的知名度起着很大作用,这一点二十世纪以降的新式学校教育的影响里就更为明显。我通过十数年收集不少19002000之间的语文教材,从而调查与统计课文被重复选中的频率(课文重复率)以及一个人入选课文的多寡,来研究作者与文章,对形塑学生价值观的影响,从而可以窥看出我们的教育目的、教育哲学何在。而杜甫无疑是入选比较多的古典作家,而鲁迅的入选篇目之多则是现代作家中的第一位。

四九年前的教材编写,由于是民营教材编写为主导地位,学校特别是老师有很大的选择教材的权力。因此教材的编纂出版皆通过市场需求的竞争来调节,各出版社尽请名家主持,故名学者、名教授、名作家、名教育家等方面的人出来编写教材,一时蔚成风气,使得教材本身的质量比较高,且具备多元选择性。那时对杜甫诗歌的选择相当广泛,而不像后来几乎是一成不变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三吏三别”、《登高》、《春望》等,偶尔搭配《春夜喜雨》、《江畔独步寻花》七首中之“黄四娘家花满蹊”。至于像《赠卫八处士》、《月夜》、《月夜忆舍弟》、《赠李白》、《江南逢李龟年》、《春日忆李白》、《秋兴八首》等,在四九年后很少入选过中小学课文。这样的选择里蕴含着有什么样的教材编写观念与思维呢?

你可以为此辩解说,杜甫的好诗太多,选不胜选,在去留取舍之间颇费斟酌,这我完全同意。我不是要你把他所有好诗都选在课本上来,那就得编成整本《杜甫诗选》了,何况我们还要给其他同样有特点的作家以位置,因为他们也有杜甫不能替代的美妙。我的意思是,任何一个伟大的诗人,其诗题乃至诗风,既不是单一的,更不是一根筋单线条的,而是多元的。但我们教材所选杜甫诗歌的基调,就是他的苦大仇深,忧国忧民,每日不忘君。这些自然是他诗歌内容和人生经历重要的一部分,但问题在于你基本只选这种诗,那么单调的杜甫,就经由你们这样持续的强化和灌输,而让人们对杜甫形成一种非常无趣的刻板印象。这种刻板无趣的印象,以及充斥着空洞家国情怀的宏大叙事,给青春期的学生形成了太多的压抑与无聊,“杜甫很忙”就是在此种状况下的逻辑顺延。

上述我所举的许多杜诗,很少入选我们的中小学课本,也就罢了。但我们至少应该在讲比较单一的杜甫诗选时,配套性地给大家讲一下他诗作的多样性与丰富性,不过以我对中小学师资情况的了解,这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杜甫所写的“饮酣视八极,俗物何茫茫”(《壮游》)、“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百忧集行》)、“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等,这种非常能展现其个性的诗章,我们的教材编写者不会加以搭配,甚至在老师的教学参考书里也不会做这样的提示。这就会使学习杜甫诗歌的人,把杜甫当成一个只会忧国忧民的无趣之人来看待,完全没有他生龙活虎的样子。我们为了突出他“穷年忧黎元”的一面,而刻意忽略甚至掩盖杜甫的生动有趣、幽默自嘲等可能更引起青年学子注意的诗文,其实就是注定了把杜甫搞得令人厌恶,直至“搞死”的节奏。

这种扁平化、干瘪的、单线调的诗文选择模式,不是个别的,而是作为编教材的“哲学”,亦即编写之方法论,贯穿了四九年后大陆很多教材的编写之中。换言之,让其作品入选教材,甚至从数量上来看不少,但从诗题(题材)与诗(文)风着眼的话,是非常单调的作者,不在少数。也就是说,你的名字流传下来了,但你的神髓却被搞死了。如下的悖论,成了不少有名作家的宿命,你由于作品多次被选入教材而有很大的名声,但学生却相当厌恶你,于是“杜甫很忙”之类的不满就自然一窜而红。教材作为意识形态掌控兼一块大肥肉利益之需,而导致的大一统,使得老师都毫无选择余地,学生的选择权利就更不用说被剥夺净尽。

“杜甫很忙”是对教材厌恶,对入选作品的作者线性化、单一化、扁平化厌恶的必然结果,只是拿杜甫作为一个发泄厌恶的媒介与符号罢了。众所周知,学生有三怕: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其实怕周树人与“杜甫很忙”,其内在原因可谓异曲同工。鲁迅的杂文特别是后期杂文,充满仇恨与“战斗性”,所以像《“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友邦惊诧论》等选入课本,你不应该感到震惊,因为这是阶级及仇恨教育之必须。就是现今教材所选鲁迅作品,选的也并不是鲁迅最好的作品,而是那种歧义费解及充满很多“正义的火气”的东西。这样一来,鲁迅享有莫大的名声,但却有很多学生不喜欢甚至厌恶他,看上去很吊诡,其实再正常不过了。

再譬如我们的教材总是把白居易搞成穿着袜子洗脚的人,仿佛他成天只是人民来人民去,连上厕所乃至做爱,都想着人民的疾苦。因此他只会写《长恨歌》、《琵琶行》、《卖炭翁》,稍微不想国家大事的时候,偶尔走神写了篇《赋得古原草送别》。但其实白居易是唐代超级好玩的人,不仅诗写得好,官也当得不坏。《致殷协律》里的“琴书酒友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就不说了,只说《问刘十九》里开首就来一句“绿蚁新醅酒”,就明显是有钱人才能有的作派。你不要以为我乱说,以诗证诗,拿老杜《客至》里的“樽酒家贫只酒醅”就可以反向证明,白居易比老杜有钱得多。

再者,李白这个人有超迈的想象力,其奇诡怪异的句子,非常让年轻人着迷。但如果有学生问讲授者与教材编纂者,李白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呢?那我们怎么说呢?我们说李白是靠吃空气为生的么?我们是否应该在《蜀道难》、《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将进酒》、《渡远荆门》等之外,还应该让学生知道,一个人即使再牛逼总是要吃饭的。李白想象力的确了不得,但他也是凡胎肉体呢。我们是否应该告知学生,他还写过“当时笑我微贱者,而今请谒为交欢”(《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其一)、“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璋紫绶来相趋”(《驾去温泉后赠杨山人》呢?当然理应如此。对于那些搞偶像崇拜思维的人来说,把自己喜欢的人搞得“高大全”是他们下意识的不二选择,教材编选者当然也是这样的思路。其实作为任何一个凡胎肉体,哪怕是一个在创造力或者其他事功上非常了不起的人,他依然是有局限且不完美的。我读着李白这种露出“皮袍下面的小”的诗,更觉李白的真实可爱,不会把他当作一个遥不可及的“死人”对待。

我曾在写作《像唐诗一样生活》一书时,就觉得要写出一个人的丰富性立体性,所以我在序言《唐诗江山里的五个提要》里有一段话,便是有感而发,但真正将其精髓看出来的人却不多。“知苦难生活而不知有人生趣味,其心也冷,其志也卑,其量也褊,其趣也无,真情也枯,其生也苦。如斯而学者,心生痛恨而未知悲悯,常怀敌意而少爱仁之心,多非难而不审宽容,知挫中激勇,而不知缓中求晋,多暴戾之气少放达胸襟。纵观当今习文断句者,如斯毛病蜂聚,多如过江之鲫。”我们的教材编写,之令人生厌,造就“杜甫很忙”是一点也不让感到奇怪的。换言之,我们教材编写的单线条、扁平化,与机械僵化的考试方式、死记硬背的答案要求、固化你的思维和统一你的思想,是互为犄角,共同效力的。

学生们玩“杜甫很忙”,与成年人演话剧《杜甫》而成立一个临时党支部,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对杜甫爱恨交集到有一种“天作之合”的效果。我认为国家话剧院的导演及演员们,真是用心良苦,他们的潜台词就是:杜甫啊,你写的诗固然令我们佩服,但问题在于你的诗在千百年后还是让我们感到了麻烦。当我们背诵“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群盗相随剧虎狠,食人更肯留妻子”的时候,我们如何让听众与读者,只想到它是非常信实地指向唐朝反动统治阶级,而不要让他们产生古怪的联想,以为我们在搞什么现实影射呢?老杜你的诗是好诗,句是好句,批判得也相当有力度,但你能否给我们一个万全之策,即保证我们的表演不至于被人们说成是在搞影射呢?您老要知道,虽然我们的剧院在西城区,但毕竟离朝阳群众还是太近了啊。

有人或许会说,如果演《杜甫》很麻烦颇纠结,不如换成吃喝玩乐的李白,做成《李白》一剧不就更爽快了么?我承认你有些时候想太多了,但这个事儿你又想太简单了。不要小看审查《李白》一剧之人的学识,他们会轻而易举地请王安石来对剧本进行政审:“李白诗词,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污下,十句九言妇人与酒耳。”翻译成现代大白话就是:李白诗词快捷如迅雷,想象超迈无人敌。但李白诗词思想不健康,格调不高,见识浅陋,十之九都在谈酒色女人。倘若这样的评论,全身都正确的人嫌批评得太轻描淡写了,那么王安石是否要先入了党再说,这问题太高深了,恕我无解。

201632425日写就,同日订正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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