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辛:作家不会出自没有书的房子里
“诺贝尔文学奖”文化巡礼系列文摘
编者按: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是诺贝尔文学奖最年长的得主,获奖时88岁高龄,被称为“文学祖母”,本文是她的获奖演说辞节选。
我站在门口,远远望去,穿过风卷黄沙的云层,眼光落在一片树丛中,听说那里还有未被砍伐的森林。昨天,我驱车好几英里,一路经过那砍伐后留下的树桩和林火后的焦土。一九五六年我见过的一片奇妙的森林,几乎砍伐殆尽,因为人们要吃饭,要烧柴。
转眼到了八○年代初期津巴布韦西北部,我在拜访一位朋友──伦敦一所学校的教师。他在此地“援助非洲”,如我们所说的那样。他是一位有理想的人,可是,在非洲那所学校发现的一切都令他震惊,从此以后,他陷入难以自拔的消沉之中。那所学校与津巴布韦独立后建立的所有学校没有什么两样。它有四间大砖房,一间靠一间,整整齐齐,坐落在蒙蒙灰尘里,一、二、三、四,最后一间以半间房子作图书馆。教室里有黑板,可我的这位朋友经常把粉笔放在口袋里,要不就会被偷窃。学校里没有地图或地球仪,甚至连教科书都没有,更没有练习本或圆珠笔。图书馆的书,不是学生要读的那种:大多是来自美国各大学的大部头书,甚至很难捧起来,被白人图书馆弃置的,还有一些侦探故事和《巴黎周末》或《费丽西蒂找到了爱情》之类的书。
一只山羊想在干枯的草丛中寻找可以吃的。校长挪用了学校资金,已经停职处理,由此引发了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问题,但一般在较严重的情况中才会提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些人的行径怎么会如此大胆?
我朋友的钱包已经空了,因为不少学生和教师,在他领工资的时候都伸手向他借钱,也许从来没有人还过钱。学生小的六岁,大到二十六岁,因为早先没上过学的青年,也在这里补习。有些学生每天清早要走好几英里,无论天晴下雨,都得穿越几条河流赶到学校。他们无法做家庭作业,因为村庄里没有电,靠柴火照明,不方便学习。女孩子在放学回家后和上学之前,还必须去打水和煮饭。
当我和这位朋友坐在他的房间里,顺道而来的人们害羞地走进来,全都向我们讨要书本。“你回到伦敦后,请给我们寄书吧。”一名男子说,“他们教我们读书,可我们没有书。”我遇见的每个人,都讨要书本。
我在那里呆了几天。风卷沙尘掠过黄土,水泵坏了,更缺水了,妇女们来来回回从河里取水。
另一位来自英国怀抱理想的教师,看到这个“学校”的样子后,病了一场。
最后一天,即期末结束的那一天,他们宰了一只羊,剁成肉片放进一个大罐子里煮。这是师生期待很久的期末宴会:清水煮羊肉片和麦片粥。“宴会”进行时我驾车离开了,经由那片焦土和森林留下的树桩,一路回程。
我不认为这个学校的许多学生会获什么奖。
次日,我应邀到伦敦北部的一所学校,那是一所非常好的知名学校。它是专为男孩开办的,有上等楼房和花园。
这些学生每周有一次会见来访名人的机会。理所当然,应邀的访客可能是学生们的父母、亲戚。英国名人来访,对于他们已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了。
津巴布韦西北部风沙尘土中那所学校盘旋在我的心里,我盯着(伦敦的)那些温和的充满期待的面孔,想把上一周看到的情形告诉他们。那是没有教科书,没有地图集,连贴在墙上的地图都没有的几间教室。一所学校的教师们请求我们给他们寄书,教他们如何教学。他们自己只有十八、九岁。我告诉伦敦的孩子们:他们每个人都讨要图书:“求求你,请寄书给我们吧。”我敢肯定,在这里发表演讲的每个人,都难免看到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他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们心里没有与你告诉他们的情形相对应的画面。灰尘中的学校,缺水的土地,一个大罐子里清水煮羊肉片的期末“宴会”,这一切,对于他们都是多么陌生啊。
他们真的无法想象那种赤贫吗?
我尽力而为。他们毕竟是懂得礼貌的。
我敢肯定,他们中间,将来总会有人会得会得什么奖的。
演讲结束时,我见到那些教师,总是问起图书馆怎么样,学生读不读书的问题。在这里,在这所得天独厚的学校,我听到的是我访问中学甚至访问大学时经常听到的事情。
“你是知情的。许多孩子连一本书也没有读过,图书馆只有一半的书借阅过。”
“你是知情的。”是的,我们的确了解真实情况。我们所有的人都有所了解。”
我们处在一种断裂的文化中,在这里,我们所知的确切事实,甚至几十年前不言自明的事情,现在也成了一个有疑问的话题;在这里,一个常见的现象是,受过多年教育的男女青年,竟然对这个世界近乎一无所知,几乎没有读过什么文 学作品,仅仅知道计算机之类极少的几个专业。
在我们周围发生的,是令人惊异的发明创造,电视,计算机和互联网,是一场革命。这并不是人类遭遇的第一次革命。印刷术革命,不是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情,而是发生在很久以前,改变了我们的意识和思维方式。我们糊里糊涂接受了这一切,如我们经常所做的那样,从来不问:“随着印刷术的发明,我们身边将发生怎样的变化?”正如我们从来没有问过的那样:我们,我们的心灵,正在随着新的互联网发生怎样的变化。整个一代人已经被诱惑到一种虚拟的生活中,甚至很理性的人也承认,一旦他们上钩了,就很难摆脱出来,他们可能一整天泡在部落格里,泡在网虫堆里。
就在最近,任何稍微念过书上过学的人都会尊重知识和教育,对我们伟大文学宝库心怀崇敬。当然,大家都知道,在养尊处优的情况下,人们会假装在读书,假装尊重知识。但是,历史告诉我们,贫苦的劳工和妇女才真正渴望读书,这是由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的工人图书馆,各种学会和学校证明了的事实。
阅读,书籍,通常是普及教育的一部分。
年长者在和年轻人谈话时一定能体会到,读书对人起到了何等重要的教育作用,因为,年轻人懂得的东西太有限了。如果儿童不会读书,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读过书。
我们都知道这个辛酸的故事。
可是,我们并不知道故事的结尾。
我们记得一句名言:“读书使人充实”──但我们忘记了有关饱食过量的这句戏言:读书使得男人和女人胀饱了信息、历史和各种各样的知识。
但是,我们并不是这个世界与众不同的人。不久以前,一位朋友打电话给我说,她到过津巴布韦,看到一个村庄,村民们三天没有吃的了,可他们却谈论图书,谈论如何得到图书和教育问题。
我属于一个小组织,这个组织发起的目的在于把图书送到村庄。有一群人通过别的联系渠道去过津巴布韦,深入到草根阶层。他们报道说,不像别人报道的那样,那些村庄,有很多聪明人,有退休的教师,有休假的教师,度假的儿童,以及老人。我自己花钱做了一个小小的,关于当地人想读什么书的调查,结果与我原来不知道的瑞典的一个调查相同。那里的人们想要读的书,就是欧洲人想要读的书──各种各样的小说,科幻小说,诗歌,侦探小说,戏剧,莎士比亚,和各种实用书籍都需要,例如,教他们如何开一个银行账号的书,列在书目的次要地位。他们都知道莎士比亚这个名字和他的作品。为村庄找书的一个麻烦是,他们不知道可以得到什么样的书,像《卡斯特桥市长》这样的书,有读者,受欢迎,因为他们知道有这样一本书。《动物农庄》,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是所有长篇小说中最受欢迎的。
我们的小组织想方设法从可能的地方得到图书,但请记得,从英国来的一本好的平装书,要花津巴布韦人几个月的工资:那是在穆加贝的恐怖统治之前的情况。现在随着通货膨胀,它得花几年的工资。因此,在汽油奇缺的情况下,开车把一箱书送到一个村庄,会受到热泪纵横的欢迎。那个图书馆也许只是一棵树下砖头堆起来的一个支架而已。在一周之内就会出现几个识字班──会读书的人教不会读书的人,教普通的公民学习班。在一个遥远的村庄,由于没有汤加语(Tonga)的小说,两个青年人坐下来开始尝试以汤加语写作。在津巴布韦有六种以上主要的语言,每一个语种都有长篇小说,暴力的,乱伦的,连篇累牍的犯罪和谋杀。
我们的小组织开始是由挪威资助的,后来得到瑞典的资助。假如没有资助,我们的图书供给就会断流。我们把津巴布韦出版的长篇小说和实用书籍,邮寄给那些渴望读书的人们。
有人说,有什么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但我不认为这句话适合于津巴布韦的真实情况。我们应当记得,这种对于图书的尊重和饥渴,不是来自穆加贝的政权,而是来自在它之前的那个政权,白人的政权。这是一个令人惊异的现象,对图书的渴望,从肯尼亚一直到好望角,无处不可以发现。
这个现象难以置信地与下述事实相关:我是在一间泥墙茅屋里长大的。那样的房子到处都有,那里有芦苇和野草,有适宜造墙的泥巴和柱杆,有撒克逊时代的英格兰风格。我住过的茅屋有四个房间,一间靠一间,不仅是一个房间,重要的是,屋里藏书丰富。我父母常从英国带书到非洲来,母亲还给孩子们邮购英国图书。一大包一大包牛皮纸包裹里的书,是我青春的欢乐。虽然是茅屋,却堆满了书。
有时我接到一些村民的来信,他们村里也许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正如我们的泥墙茅屋的家庭一样),但有人告诉我:“我也要当作家,因为我有你住过的同样的茅屋。”
这就很难说了,几乎不可能。
写作有必要的前提,作家不能出自没有书的房子。
有难以逾越的鸿沟,难以克服的困难。
我读过你们学院近几年来的几位获奖者的演讲词。拿高贵的帕穆克来说吧。他说,他父亲有一千五百本图书。他的天才并非凭空而来,他与伟大的传统密切相联。
拿V.S.奈保尔来说,他谈到,印度的吠陀经在他家里是常备书。他父亲鼓励他写作。他到英国后,很好地利用了大不列颠图书馆。因此他是贴近伟大传统的。
让我们再看看约翰·库切的情况。他不仅仅贴近伟大传统,他自己就是传统:他在开普敦(CapeTown)教文学。遗憾的是,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他的课――那个奇妙的勇敢的天才讲授的文学课。
为了写作,为了创造文学,必须与图书馆、与书籍,与传统保持密切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