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的图书馆里阅读
——博尔赫斯读后
恍惚觉得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博尔赫斯,在一些人的文章里被奉为祖师。那些文章一般都过于正经,正经得有点让人思维僵硬。于是,博尔赫斯和那些文字,常在脑子里一闪而逝,便不知所终。至于他从事什么,说过什么,文章为何推崇他,想起来就像个稀薄的梦,拢也拢不住。
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在一排排书架间漫无目的流连,最后迷失了方向。那是天河购书中心,满天满地的书一波一波涌过来,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似乎每一本都该买,每一本又不必买。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博尔赫斯。他的书间插在那些普通的书中,有几本的样子,在书柜的下层,诡秘地,然而又是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赶紧抽出一本,付完帐就匆匆下楼。
那本书在家里冷落了很长一段时间。打开前,我清晰地记得,在购书中心,我是冲着《博尔赫斯谈艺录》伸手的,当时如在梦寐中,身体还颤了一下。而眼前却是一本《博尔赫斯小说集》,清清楚楚,实实在在握于手中。我疑惑地望着那本书,又疑惑地望着窗外。外面阳光正好,好的像个白日梦。
柯尔律治说:“如果一个人在睡梦中穿越天堂,别人给了他一朵花作为他到过那里的证明,而他醒来时发现那花在他手中……那么,会怎么样呢?”能怎么样呢?除了偶然的错误,最好的解释就是,博尔赫斯给了我一个近似相反的“柯尔律治之花”,作为初次见面的礼物,让我在现实的迷失中穿越清醒的梦境。
博尔赫斯认为柯尔律治的想像“十分完美”,而他给我的见面礼,也成就了一次正确的阅读次序。博尔赫斯是靠小说跻身叙事大师之列,读博尔赫斯自然先读他的小说为好;而无限中的偶然,又是他小说常常表现的主题。他常用这种方式演绎事物诸多可能性,以表现这个世界的多姿多彩和多灾多难。在他的《死亡与指南针》中,断案者一味从犹太教的历史迷雾中去推究事物的因果关系,未料凶手正式利用那些宗教传说布设迷障,而一切只是始于走错房间的偶然事件。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未尝不是走错房间之后的将错就错。
世事无常,没人能说得清,亦真亦幻,有时难以界定。读博尔赫斯,总觉得他对事物的叙述,保持着清醒的怀疑,叙事具有非常的不确定性和不稳定性。他的作品多用交错的时空,虚幻的想象,回环的结构,来构建一座座极尽曲折和奥妙的文学迷宫,让身处其间的我,做着一场又一场神秘、诡异、充满无限想象的梦。
这梦如一座房子,确切说是一个图书馆,迥异于天河购书中心。图书馆由许多六角形回廊组成。中间是巨大的通风井,螺旋形楼梯上穷碧落,下通无底深渊。门厅里有一名面镜子,忠实地复制表象。四边书架上的书籍组成了迷宫,乍看起来,那些书的书名和主题仿佛毫不连贯,其实却有密码书写或者讽喻的道理;在某个书架上,肯定有一本书是所有书籍的总和。任何人或世界的问题都可以在某个六角形里找到有说服力的答案。图书馆是个迷宫,书籍也构成了迷宫。博尔赫斯是管理员,我是个阅读者。我看到书页里藏着密码,却丢失了钥匙。我以为找到了迷宫的出口,结果却不知身处何地。我以为自己醒了,可仍然是醒在另一个梦里。
有时,我思绪在现实中,肉身却在梦里,一如他的散文,读起来像小说,他的小说看起来像诗歌,他的诗歌又往往使人觉得像散文。一切似乎都乱了,倒置了,并拢了,却又分岔了。我迷失在他的文体中,然后又迷失在他的叙事中。那些故事经常有两个或多个不同的向度,它们彼此牵制、颠覆和转化,让我难辨虚构与真实。当我专注在他所许诺的情节,以为可以达到某种确实的结果时,我发觉呈现的又是一个否定。我在迷宫中的图书馆阅读,在自己的梦中做梦。我梦见了我的生活,后来发现生活本身就是梦。莎士比亚说,我们是用与我们的梦相同材料做成的。看来,不是我在图书馆的迷宫里做梦,我本身就是个梦。
好像有人说过,灵魂游离于躯体之外时,确实能够想像,能比醒时更加方便的想像。在无限循环,交错、靠拢、并行且分岔的时间迷宫中,我看到有人靠梦中写的诗,从而在现实一举成名;有人回归远古,看到了一幅自己的肖像画;还有人把治疗油膏,不是涂在模糊不清的伤口上,而是敷在造成伤口的那把刀把上。我还看到堂吉诃德在读《堂吉诃德》,哈姆雷特在看《哈姆雷特》,总之,“距离相异的事物间有着不可避免的联系”,一切都是合理的,一切又都是无序的。
我读着博尔赫斯的小说、随笔、诗歌,觉得时间在流逝,迷宫在延展。其实不是时间在流逝,时间只是我们自身消失所带来的幻觉。迷宫也没延展,迷宫只是人类在绝望中产生的以死亡来做的游戏。
博尔赫斯说,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他还说,整个文学史都是某些少数原型的循环再现,世上万物都不过是一个永恒之神日夜书写的文字。按照这一说法,无论真实与虚幻、确定与疑惑、陌生与相似,我们只能在某一时段和我们能读到的东西相遇,错过和分岔永远在所难免,谁也改变不了。现在,我拿着刚刚读完的《博尔赫斯谈艺录》,感觉到《博尔赫斯小说集》的温度,身处博尔赫斯《通天塔图书馆》里,却想起了天河购书中心的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