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也夫:读社会学有什么用(二)
除此之外,你的一些社会遭遇,你受到不公正待遇,你遇上一个案子,有人坑害你,有人婚变,等等,遇到的很多很多的事情,人们只是程度不同罢了,都是要讨得一份解释的。也就是说人类有这种需求。我们说,有一种需求就会有一种供应。关于社会问题要讨得解释,谁是供应者啊?我们是干这个专业的。批发还是零售,这儿都有。这里提供大的解释给你,这里的解释可以高屋建瓴,这里的解释可以醍醐灌顶,这里专门干这个的,这里有深入的研究的。你别去听那些,那些人都是业余爱好者,是江湖人,他们只有三言两语。我们这儿可以是从根到梢、从头到尾地来给你解释。有的时候,人们对很多社会问题、社会现象给出一些说法来了,那我们和他们的差别是什么呢?我们学院派跟他们的差别是我们不光要给说法,我们还要提供一些更扎实、有根据的说法。
我们执着地给人家拿根据,执着到已经有学究气了。我的开场白是个玩笑。日常生活还不至于这样较真。但是我们是要拿出根据的。为什么我来这里讲课特别高兴?得说出一些道理来。你小时候参加考中学考试,考算术,一道应用题让你算。你把数说对了给你分吗?不给,要看你的计算过程,如何得到这个数,要有中间的过程。如果中间的过程对了,最后一步算错了,十分仍然给你七八分;把这个数蒙出来了,中间没有论证,一分没有。要学会论证。要有参照系,看待社会现象,要有很多参照系。比如说离婚问题,今年离婚率高还是低,何以见得?今年离婚率和七十年代离婚率比,跟五十年代离婚率比,跟美国离婚率比,跟韩国的离婚率比,跟我们同血脉的台湾香港的离婚率来比,这样一比,不说别的话,你就获得了一定的认识。就是说我们这些学科要教你去解释周围的事情,帮助别人提供解释,还要有根据,有论证,还帮你建立很多参照系,去对照。我最终要说的是,对于一个日后不干社会学专业的人来说,学这些东西也不失为一种收获。你学了四年之后去干别的,那里的人大多数不是出自于社会学,而你出自于社会学,你吸收了一些和你日后主业并不直接相关的学科的知识。这些知识在你漫长的一生当中,可能有相当大的好处。
学习社会学有什么用?社会学是一门视野比较宽阔的学科。我们近现代社会的一大特征就是亚当·斯密所说的“分工”。分工越来越细致,到了画地为牢,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它给我们带来的收获是很大的。亚当·斯密说要做一个扣针有多种分工,自然提高了效率。可是最终造成人们眼光的狭小,这个弊病也是很大的。而我们这个学科,遭遇到这种病症的程度比较低。你学了几年,是不是有这样的体会。因为我们学科的特征是比较宽阔,你进入社会生活后会术有专攻,但你在这个过程当中如果学得比较宽的话,其实是有好处的。我们有个刊物叫《社会学家茶座》,以书代刊,山东人民出版社,不知道看到没有?我一个朋友王焱是这个杂志的执行主编。他在最新一期上写了发刊词《暧昧的社会学》,社会学这个学科真的有这个特征。同样是社会学研究者,互相做的工作可以说天差地别。比如说人民大学社会学系的潘绥铭教授做的研究跟我做的研究,表面上看几乎是两个学科的。但是潘老师指导学生搞调查,自己的调查更不要说了,是一流的,非常深入。调查的本领是社会学的看家本事。这个学科里面有共性,一脉相传。从潘老师的东西和别的优秀的经验调查相比,你会看到有一种神似。在现代社会科学的学科当中,差异像社会学这么大的,可能就是心理学了。除了心理学,我还想不出来一个学科能像社会学内部的差异这么大。差异这么大,可以说这个学科不成熟,姑且可以这么说。但我同时也觉得差异大对于学科中人来说,不失为一种好处,没有很大的约束。如果走到经济学的程度,不上数学公式就别想评教授,因为否则根本就进入不了经济学的核心刊物。我们学科的专业化没这么强,门槛没那么高。我们这个学科给我们的自由度非常大,给我们思想的自由度非常大。给我们作为一个思想家的自由度非常大。有些东西机械地搞成数学公式,反正你唬别人唬不了我。我这个人是悬置的,终生悬置着,不太容易被忽悠。在美国,跟经济学中搞得不错的华裔学者交流。我说,你们小菜做得挺精致的,但对于大问题,怎么变得越来越淡漠了。他们无言以对,他们要应对美国学术界,要生存。于是学术走到那一步,非常之精致,非常之窄小。我们现在置身这样的学科,而不是那样一个学科,在相当程度上不失为一种福音。
对于今后不做社会学专业研究的同学,学习社会学有什么用处?这个学科还教你做一些社会调查,这是看家的本领。这个本领今后可以服务于多种工作,因为现在这个社会对社会调查的需求越来越大,原因还是前面说的,社会处于剧变。商家有这样的需求,政府有这样的需求。公民,媒体,都有这样的需求。我们的媒体做的工作差得远。原因之一就是,没有大批的学过社会学的人才进入媒体,把社会调查搞得更像样。所以说,日后你不做社会学的话,学这学科也还有这样的用处。
三、学进去,就是改行也有收获
有很多观念陈旧的人认为,学非所用,干非所用,非常不好。其实,你去统计一下发达社会,有很多人学了以后不做。学了以后不做,对该人的成才未准就没有帮助。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不易分析的事情。但我想原因之一是,从不同的学科中学到了一些共同的东西。所谓共同的东西就是它教会了你读书,教会了你思考,教会了你写作。尽管读的东西不太一样,但是你读书的能力强了。原来读一本没有学习过的很厚的书,要读两个月,后来读一本没有接触过的东西一个月就够了。你读书的能力提高了。你思考的能力也提高了,原来学这个,后来改行了,但是你的思考能力并没有衰减。比如原来你是受物理学训练的,后来搞化学了,假设你和另一个人一同进入化学领域,受过物理学训练的这个人和没有受过物理学、也没有受过化学训练的人相比较,可能前者的优势是很大的。为什么优势很大呢?因为所有学科的人不知不觉地锻炼了一些共同的能力。所以说,有的时候,改行不是一件太要紧的事情。因为每一个个体认识自己的兴趣是要有一个过程的,不是一上来就能认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只要是一个有规模的人群,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代价不是很重,因为毕竟学了读书,思考,写作,乃至你学会了自己找书读,像这样的一些能力都是很要紧的。
四、为无用之学辩护
我要讲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讲有用和没用的关系。对一个太信奉实用主义价值观的人来说,肯定认为我们的学科没什么用。认为学经济,乃至于学广告、学会计,更有用,或者学工程,那才是更有用的。所以有必要和大家一起来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记得有一年五四,好像是八九十年代之交,那时候我还不是北大的教师,北大学生会把我请来,参加一个座谈会。我记得站出来一个学生,慷慨陈词,说学校应该为社会服务,学校学的东西应该是直接服务于社会的,学的东西要有用处,我们有很多没用的课程学它干什么?因此学校要改革。我有些听不下去,就接着他发了言。我说,要是照着这个同学的话,清点一下北大,是不是好多院系应该撤掉呢?学梵文干什么,学考古干什么?算来算去,我们学校好多院校可以取缔。好多你以为有用的院系,仔细看看,还是没用,很多数学成果不知道怎么应用,500年以后才能用上呢。数学今天的前沿成果,500年以后才能应用呢,做它干什么?我们的人民还没吃好饭呢。这个同学提的,实际上是一个极大的问题。荒诞之处在于,在这个校园里居然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在这个校园里这个问题居然没解决。我们如果只搞立竿见影的学问,我们的知识,我们整个的文化积累,将是何等地狭窄。我们上不了天,入不了地,不通古今,就知道眼下身前。我们大学是干这个的吗?大学不是干这个的。所以说,最后一个观点,有用没用要和大家深说一下,进一步把前面所讲的东西总结一下。
诸位,科学研究的动力是什么?科学家走入科学殿堂的动力是什么?我说不是追求有用,乃至于不是为了经世济民。是受他的好奇心驱使,他没有办法,只有去从事这样的工作,不然自己无法解脱。为什么说不是为了有用﹖ 他不能告诉我们用处在什么地方。还不像我,今天可能一定程度上告诉你社会学有什么用了,你听了以后,觉得还有一点道理。有些人牌头比我大多了,成果比我高多了,你问他那些成果有什么用啊?一问一个准,说不出来。你问爱因斯坦,相对论有什么用?说不出来。你问陈景润,哥德巴赫猜想有什么用啊?说不出来。像这样比较过硬的例子还不能帮你说明这个问题吗?他们进入科学领域,不是为了有用,不是为了追求有用,是兴趣和好奇心所驱使。
是有用的东西对人类的用处大,还是无用的东西对人类用处大呢?你会说:老师,你这话有语病,无用的东西还怎么有用?问题就在这儿呢,眼下无用的东西日后可能有大用。眼下有用的东西,对我们充其量是个小用。庄子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他说,你老说有用没用,你脚下踩的一块地方是对你最有用的地方,你把你脚下没踩的地方都去掉,怎么样?你就像站在山头上一样,寸步难行了。如果我们把很多无用的知识都扔掉,我们就不能在这个世界上立足。
不久前去世的一位华裔大数学家陈省身,做过一个演讲,非常生动。他在演讲开场白中讲,欧几里得在两千多年前,提出这样一个说法,说空间中只存在着5种正多面体,多一种也没有,就这5种。大家都知道这5种都是什么样的吗?第一个是正四面体,就是三角底面;第二个是正六面体,就是正方体;第三个是正八面体,两个四面三角形上下接在一块,;第四个是正十二面体,五边形组成的;最后一个呢,正二十面体,二十个三角形组成的。陈省身说,欧几里得在两千多年前,就说有一种正二十面体,可以给你画出来,可以给你捏出来,你看,真漂亮。我看见这篇演讲后,重温了一下少年时代的几何学习,拿纸在家里拼成这5个正多面体,现在还挂在我屋里。陈省身说,在大自然当中,两千年来一直没有看到一个自然的,或者是矿物质的结晶,或者一种生物,它的形状是正二十面体。这意味着什么呢?正二十面体只存在于人的思维当中,不存在于真实的自然界当中。但是到了两千多年以后,我们终于在真实的世界里面看到了正二十面体,这个真实的世界里存在的这个正二十面体和欧翁脑子概念里的那个正二十面体遭遇了。至少我们就可以说,欧翁当年那个大脑里构思出来的这个正二十面体,未准对人类现实生活没有用途,只是长时间以来一直没有派上用场。大家知道在真实的世界里存在的这个正二十面体是什么东西吗?SARS,病毒,那个病毒非常非常小,它就是一个正二十面体。就是骚扰中国社会、令无数人病倒的那个SARS,它又有了一定的变异,冠状正二十面体,就是每一个面上还长出了一个小的冠状。前沿的数学成果,要在多少年后走向应用,造福于社会呢?通常是三五百年吧。有些几乎永远不能走入实用。这样的例子很多,哥德巴赫猜想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造福于人类。那么直接做这个事干嘛呢?直接做这个事服务于科学系统,服务于数学系统,使数学宝库里面的知识越来越丰富,数学体系越来越严整。但是这个武器暂时和大家的吃喝没关系,乃至于和航天都没关系,和我们最高级的一种应用没关系。它太领先了。
反过来说,最实用的东西也意味着最常规的东西。一亩地多产几斤粮食,多实用啊。中国有个水稻专家袁隆平,他培养的良种每亩产一千多斤,太伟大了。但是如果人类只有农业文明,没有任何别的文明形态,行吗?换句话说,如果人类眼睛只盯着农业,那就连农业自身都发展不了。农业自身的发展尚且依赖于物理学、化学、生物学。所以说,实际上对我们最有用的东西对我们只有小用处。我们开发了很多很多暂时看起来无用的东西,这些东西最后可能转化成一个个副产品,这些副产品将极大地造福于人类。谁能否认文字的功效?文字原来是干什么的?文字原来是个很滑稽的东西。知识分子的前身是什么?知识分子的前身是巫。什么是巫呢?巫是搞预卜的。部落要打仗,打仗风险太大了。打不打呀?该不该打呀?你来给算一卦,于是在篝火边上烤起了牛的肩胛骨,或龟甲,烤完以后看看那个裂纹,预言一下,然后把它记录下来。记录的那东西叫什么呢?后来叫甲骨文。占卜有什么用处?打胜仗和它有什么关系啊?打胜仗不是取决于膂力过人吗?不是取决刀刃坚硬吗?它不取决于这些侏儒,算卜有什么用处?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它是当时的无用之学,但又肯定不是一点用处没有。马林诺夫斯基告诉我们,当水手们遇到风浪的时候,巫术使大家信心倍增,从而有助于他们战胜暴风。没有信心,可能很早就溃败了。所以你不能说巫术没有用。同样,占卜可以鼓舞士气。已经占卜过了,我们是天命所系,这股劲儿便陡然增长。占卜过后,要煞有介事地记下一些符号。那些符号当时不过是服务于占卜的,但最后走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变成了文字。可以说,文字产生于一种无用之学。如果当年的部落首领都是高度实用,那就没有巫的出现,就没有甲骨文,也就没有日后的文字。文字出台时用处狭窄,后来才光大。我如果精力和创造力还行的话,日后会努力写一本专著,叫做《副产品》。如果没这么大创造力的话,日后会写一篇长论文,或是做一次演讲,讲副产品。人类的文明很大程度上是“副产品”造就的,不是有直接用途的那些东西造就的。有些东西看起来没有直接的用途,其演绎出来的副产品不得了。
我希望我的观点,我的想法,能够使一部分同学摆脱实用主义的价值观。我相信在座的有些人,深深地陷入实用主义价值观,一直以为学的东西虚了一点,不如学工程,盖起大楼多实在啊。事实上,人类文化宝库里的大多数东西,没有实际用处。没有实际用处的东西要比有直接实际用处的东西的知识含量大得多。无用之学最后才有大用处。光看着粮食和土地不行。何况粮食就是再多,它是人类文明未来的方向吗?那太小瞧人类了。我们可以从这里举一反三。
非典的时候我在人大做过一次演讲,结束的时候说:我半生所学都是无用之学,我愿意为无用之学论证,无用之学才有最大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