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1
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某些生活片断,本已在记忆中销声匿迹,却因某种机缘,突然纷纷苏醒,然后开始频频出某些时段中?关于彼岸花,我本毫无概念;众人对它的过度歌吟,还让我暗生倦怠。此种情境下,我根本没料到一场谈话竟然唤醒了一段关于彼岸花的记忆,从此让我屡屡深陷其中。
与一学生讨论他的小说。我建议:“能不能把故事中的彼岸花给去掉,而设置另一种花?”
“为什么?”
“读各色玄幻小说,难道不觉得它们在小说中已盛开成灾吗?都用它来陪衬爱情,就俗了。”
“可我实在喜欢这种花--光名字就喜欢得不得了。我不是因为别人怎样写我才怎样写。老师,你去网上看看这种花吧,相信你也会喜欢的。” 学生说。
他走后,我打开了百度。
一片血色在眼前轰然盛开。
凝视着图片,一时竟然不能呼吸。
我认识它。
只是,不知道它叫彼岸:花开时无叶,叶生时花谢,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永隔两岸。
更不知道它叫曼殊沙华。如雨,随佛义从天而下,充塞天地。
它还叫火照花,或者地狱花、幽灵花、黄泉花,等等,开在亡灵前进的路上,给离开人世的灵魂以最后的指引与温暖。
这些神秘、哀伤的名字,还轰地牵引出了我一截似乎没有开始、又永远结束不了的童年记忆。从此以后,在某座繁华之城的一个角落,在一些孤寂的黄昏,我常被一朵血红的彼岸花牵引,走进一个秋日的黄昏。
2
在那个黄昏,十岁的我从大哥的书架上找到一本发黄的《彷徨》——我并不知道是一本怎样的书,但只要是书,在那个清贫的年代,便是我的至宝。父亲的几箱子书都被我囫囵吞枣地读光了,包括一些繁体、竖排的文言小说,如《燕山外史》。然后,我又锁定大哥的书柜,悄悄地把书藏进背篓,向菜地跑去。途中,我到清华家拿镰刀,清华冲我喊了一声:
“孃孃来了。”
我没有回应,继续向菜地跑。清华是一个瘫子,大约五十岁,或者更大,据说他从未站起来过。他与一只吠声凶猛的黄狗守家,还守着我的一把轻快的小镰刀。堂屋的一侧,放着一架风车,我的小镰刀,便放在风车的尾箱里。每次我去菜地里割猪草,都要拐进清华家里拿镰刀,回家时,再放回去。这个情节现在回想起来,我很不舒服:为什么要把镰刀放在清华家?为什么我回家拿背篓的时候,不顺便把镰刀带上?来来回回地去别人家拿放镰刀,应该不是十岁的我设计出来的麻烦别人的招数。是性格强硬的父亲安排我这样做?但这也不象他清高的做事风格呀。我努力想这个问题,但,找不出任何依据。父亲肯定知道答案,只是,我如何向现已远在天国的他追问?
清华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静静地坐在堂屋里。偶尔,也见他用手撑着,挪到了台阶前眺望远方。他叫我“孃孃”--从辈份来说,我是他的姑姑。这个称呼让我觉得我必须对清华负一些什么责任,或者以长者之态为他做些什么,哪怕是让他的眼睛不要那么忧伤。
可是,十岁的我能为他承担什么呢?无力之感让我总有莫名的愧疚,于是,每次我都不敢直视他,每次听到他叫我“孃孃”,我要么低头蚊子似地吱一声,要么拔腿就跑。
背篓里的小说在引诱着我。在菜地中间的草坡坐下,将书拿出。首先翻到的是《伤逝》。这个名字一下子把我的心紧紧抓住———刚在春寒料峭的早春二月失去母亲,十岁的我已开始对生和死有了本能的警醒。
3
暮色渐深,我把涓生与子君的故事读完。不能立即参透两个年轻人的爱情,但涓生深深的愧疚和沉重的悲伤,以及子君的热切与死亡,我似乎依稀已懂。也因涓生与子君,我开始想母亲。母亲呵,你怎么说走就走呢?我与小伙伴提着篮子去田野采摘刚长嫩芽的水米花草,预备让你给我做香喷喷的粑粑吃呢,却被告知你已突然昏迷。跑回家,母亲已意识模糊躺在父亲怀里,不能言语。抱母亲的双脚在怀里,拼命想将她暖和过来,但她的双脚却还是在我的胸口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隔着几畴田野、一弯河水的一声沉钝的呼喊,将我惊醒。是袁婆婆的呼喊。她隔三岔五就拿一个蓝花瓷碗装碗饭到河边招魂:“国古呀——回家啊——。”
国古是她的儿子,二十岁那一年,在河里用雷管炸鱼,雷管来不及丢,就在手里炸掉,将自己炸得四分五裂。从此,黄昏的河边就常响着袁婆婆的声音,凄厉,孤独,执拗,传到河对岸的寨子上空,久久不得消散。
袁婆婆的声音总会让人想到她屋后的竹林。传说那里有会飞的鸡公蛇,到黄昏,它们会出来觅食,会嗖地一声咬住人的耳朵,且不放,直至人死去。寨子里的母亲只要对不听话的孩子说一声:“鸡公蛇来了!”孩子们会立马噤声。
我虽也怕极了鸡公蛇,但曾好几次尾随到她家。我想察看国古是否真的回来了?如果是,哪怕只有一个影子跟着,我也要恳请她替我将母亲招回;她离开得实在太久了。
我收起书,抬起头。也就是这时,我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一朵花突兀地伫立在我的眼前。孤独的长长的茎,什么叶子也没有。颜色血红、向四周展开然后又卷曲的的花瓣,仿佛一根根柔软而妖娆的手指,要抓住什么,却又最终在晚风中微微收住,似乎带着某种不可知的神秘力量。
我愣愣地盯着它,有些发懵。我想不起来眼前为什么会有这朵花?我坐下来的时候,它似乎明明并不存在!从前也见过这种花的,在田坝上,坟地边。向来胆大包天我从来不去采。一来我不喜欢它的味道,二来,无端地对这种花心存畏惧。生活中,是否总有些东西让人无端畏惧并本能地逃离,并且也不会去刨根究底?对于这朵花,我就如此。可那时,它就这样逼近了我,容不得我回避。
然后,我屏住呼吸,竟然着了魔似地反手从背篓里拿出镰刀,割下了它,连同长长的茎,以及一股刺鼻的味道。
暮色已浓,来不及摘那些细嫩的猪草了,我匆匆割了几片芭蕉叶,将花插在里面,向家飞奔。去清华家放镰刀,清华指着我的背篓喊:
“孃孃,丢掉它,丢掉它!”声音中充满了惊恐。
我继续飞跑,清华惊恐的声音已让我感觉背篓中仿佛有一团越来越灼红的火。在河边,我停了下来,把背篓放下,一把扯出那朵招摇的花,丢进了河中。
第二天,再去菜地,特意看昨天坐过的地方,除了漫漫衰草,什么,也没有。
只是,在说黑就黑的秋色里,袁婆婆还在喊:“国古呀——回来啊——”伴随呜呜的风鸣。
再去清华家放镰刀,我在门外迟疑了好一会。很想问清华:那花叫什么什么名字?你为什么要我将它丢掉?可当听到清华叫我“孃孃”时,我又鬼追似地逃开。
4
就这样我将对于那朵黄昏中血红之花的追问抛却。
自此,我不再去尾随袁婆婆的呼喊。那声音里,看不到她清秀的儿子,寻不回我久离的母亲,飞舞着会咬人的鸡公蛇。尽管那些声音,还在黄昏时堵也堵不住地飞进耳朵。
也不去想清华,坐在门槛前苍颜白发、眼神孤独、凝视远方、叫十岁的我“孃孃”的清华。我尽量绕道走,不去拿镰刀;我宁愿徒手攀折比我高的芭蕉叶,或者从家里拿另外的工具。事实上,父亲见我拿这拿那,从不过问。
当然,我也不去想子君的对于爱的热切,涓生的对于爱的伤逝。我小小的背篓藏不了,装不下。我将它们悄悄塞回大哥的书架。
一切,仿佛就这样被我抛弃;亦如我的童年,后来也将我抛弃。
从此,剩我在钢筋水泥的城市,剩我在喧嚣而羞惭的成年,剩我在生的彼岸,久久张望,永远不能渡过,那条时间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