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温柔
夜里十一点,日本的街头是温柔的,海风呼呼地从漆黑一片的大海里吹来。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我走了许久许久,碰见一对中学生姐弟从便利店里出来提着塑料兜兜嘴里叼着冰棍两眼盯着手机往家走。
马路上,过往的车子却多的能连起一条光亮的长龙,随着公路盘沿开,几乎看不到尾。想来大概是回家的人们吧。红灯亮了,长龙便停下来。人行道上自然也没有人,但排头的车子依旧停在那条白线前面。小排量的发动机几乎不发出声音,给我一种瞬间万物静止了的错觉。透过车窗往里边望过去,是暗的,看不到人的表情,也听不到他们说话。耳边只有蚱蜢的吱吱声和海风呼呼,感受不到人的存在。似乎是这些小车自己载着忙碌的一天的人们回家,而车上的人们已然入睡。从日本旅游回来的国人常有说日本人素质高的,我不以为然,我觉得那不是素质,而是一份温柔。
我时常挑在这样有情调时候出门。骑着我喜欢的自行车独自溜溜弯,又或者吹吹海风和朋友聊聊天什么的。今晚却是桃子说她肚子饿了找我这时候出来吃东西。桃子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福冈女生。她的生活,算不上费心。虽说朝九晚九的在一间时装公司设计部上班,却也见缝插针地谈恋爱,交朋友,开展各种社交活动。对桃子而言,她需要操心的大多是工作与生活的调节。忙,却不憔悴。在经济上,公司帮她交了五险一金,吃饭出游都够。房子也不算贵得离谱,三年的工资大概便能攒一套。唯一遗憾是工作时间长,据说是因为日本缺少劳动力。即使2010年对日本而言是个萧条年,应届大学毕业生与社会提供的就业机会比率仍有1:1.28,就业机会仍然比应届生多。
我们约在路口见面,我对桃子说:“明天还要上班呢,这么晚出来第二天顶得住嘛?”桃子笑笑说:“明天的事情,总会有办法的,总不能让它影响我享受今天嘛。”我也笑了:“明天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了哟。”桃子拉着我说:“那就快走嘛,明天还要留出来睡觉呢!”于是她领我去了一家烤鸡店。一间精致的小木房子里有两张木桌子四张木板凳。当我俩进去的时候,店长兼店员的一个五十多岁男人简短的示意了一下:“欢迎!”却没有停下手上的活儿。我要了一份炸鸡块,桃子要了一份鸡翅。
日本是个摩登的国家,至少从普通人常去的餐馆来看是如此。从西餐到中华料理,从旋转寿司到怀石料理,应有尽有。但大概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有着统一标准的品牌连锁店慢慢占据了餐馆的主要市场。中华料理有<大阪王将>;拉面有<千味拉面>;寿司有<河童寿司>;西餐也有
炸鸡块比我想象中的好吃,不像肯德基的口感粗糙。炸鸡块在爽脆的面皮之下居然感觉有绸缎一般柔软。这让我瞬间对这位五十多岁的店长有了敬意。日本人将这样一人经营的店长叫“Master”,有“主人”、“专家”的意思。我算是知道这份尊敬是从哪里来的了。桃子举高杯喊道:“干杯!”我说:“好!”感受到一个认真于自己工作的人的成果是愉快的,哪怕只是一块炸鸡。小店里还有台小电视,挂在角落的高处。上面播着有关福岛核电站泄露事件的节目。“Master”大概从我说日文的口音中听出来我是外国人,对我说:“这样的重创,日本要不要紧呀?”我半天没说出话来,因为我想认真回答他。
电视里在讲述奔赴福岛第一核电站的“老人核泄漏敢死队”的故事:即一批毫无经验的抢修人员延误了污染水的处理,使核泄漏可能被恶化。于是,以山田恭晖为代表的退休核电工程师向全国提出倡议,说希望组成一只“阻止福岛核电站爆发组织”。一经提出,便很快收到了四百多位“前核电专家”或“前技术人员”的响应,年龄从四十多岁到七十多岁的都有。更有上千人愿意为这些老人们做饭洗衣做后勤支援。2011年七月,在终于得到了日本政府的同意之后,老同志们开始了一辈子一次的抢修工作,至今。电视里回放着山田恭晖在组织成立会上说的一段话:“我们都已经是苍苍老人了。即使遭受了严重的核辐射,得癌症也是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情。我们愿意以自己的残烛之年来换取我们子孙们的健康和幸福。当我看到核泄漏事故迟迟得不到处理,看着自己孙子可爱的脸,感到自己除了去核电站参加抢修工作,已经别无选择。”
我不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但我看着电视上坐了一地的老头老太太,他们神情自然,有些好奇地到处张望,有些和旁人搭着……眼睛便不由地湿润了。他们不仅在保护他们的子孙,也保护了我,一个外国人。我感谢他们。山田恭晖的动机不是人类历史上的任何一种宗教狂热,也不是打算献身于某一种“主义”。只是单纯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温柔!在这种温柔之下,他别无选择。我不敢看桃子,至少在将眼泪眨巴干净之前不看。桃子也在看电视,也没有找我搭话。过了好一会儿,我对“Master”说:“有这样的人在,日本不要紧。”“Master”喃喃道:“这帮家伙了不起!”
过去受到的教育说,资本主义是自私的,剥削的。日本算得上是老牌资本主义发达国家了。但我却在这里看到了许多的温柔:社会分配均匀,让桃子这样的年轻人心理健康大大咧咧地生活;有全民医保和老年人补贴,好让“Master”这样的人已经不太在乎一天能赚多少钱,而是专心于怎样将炸鸡块做好;有山田恭晖这样的人,好让日本人的子孙们以及我可以放下心喝水。这样终日浸泡在温柔的日本人,即使在杳无一人的深夜,也不愿压过白线闯红灯。我想司机并是怕处罚,因为十字路口既没有警察也没有摄像头,而是不愿意冒撞到另一个人的险,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当然,也可以说,这份温柔,不是全体日本人用钱买来的吗?作为世界上最富有的国民。但,这不正是钱的用处吗——用来购买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