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唱
卢山泉给马东风打电话的时候,马东风正在杠上花。
他重重地摁了一下麻将机的按扭,同时大喊一声:“豹子!”
两个色子在玻璃转盘里死命地翻了一会儿筋斗,停了,一个六点,一个四点,加起来刚好十点,马东风又禁不住喊了一声:“果然豹子!”
然后从长长的麻将墩上由后往前数了十墩,稍稍移开一条缝,又数了一遍,再才挪出第十墩那两个子儿,他用手护着,不让别人动;他也不急着翻转来,而是用五个手指头像蒸扣肉一样地扣住,然后用大拇指去拧,第一个是四饼,不对。马东风有些懊恼,接着又去掐第二个子儿,嘴里念道:
“你伯伯就不信,这个子都摸不到!”
电话还在不知趣地响着,马东风没好气地说:“你屋里,吵死!”
马东风终于把那个该死的麻将摊在桌子上了,骂道:“哎呀,不走运!”
对门的王辰项惊呼道:“什么子?”
马东风把子往王辰项前面一拍,说:“你要啦,给你!七条!”
王辰项连忙将牌推倒,拣起那个七条往麻将墩里一码,说:“对不住,你伯伯和四七条!”大伙一看,果然是和四七条。
马东风的脸一下子黑了,把牌一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啦,看啦,你伯伯和将一色!自摸也不要,——唉,背时背时!”
大家手舞足蹈地幸灾乐祸——
“哪个要你贪色!”
“要的,要的,不然呀,不死也要脱层皮!”
“怕是要去冲冲喜哦!呵呵。”
电话又响起来了。
“响你屋里!早不响,迟不响,偏偏你伯伯杠上花的时候响!”马东风很不情愿地拿出电话,一看,赶紧打着手势让大伙安静。
“哦,是卢科长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刚在厕所里,冇听到电话。在哪里呀?哦,怎么不早打电话呢?我到市里来了,还准备打你的电话搞活动呢!这样,我喊个人去结帐,你等一下,等一下,对不住呀!”
“哪个?”众人问。
“市局卢科长卢山泉,在金利来吃饭,饭都快散场了,给我打电话,还不是叫我去买单?”马东风数过钱后,一边齐麻将,一边还惦记着那手牌:“他妈的,真的倒霉,好好的将一色呀!”
确实是好好的将一色!这手牌,马东风已经自摸了,如果见好就收,每人两百,有六百百块钱进账,桌子上的“马”还不算,——所谓“马”就是桌子上押的钱,买和家,买中赢,没买中赔,一比一。但麻将的魅力恰好就在 “见好就收”与“以小搏大”之间找到平衡,但什么时候当“见好就收”,什么时候应“以小搏大”,个中微妙,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全在赌客一时的灵感,成功了就对,反之就错。按打牌的规矩,自摸为大,二五八作将,至于打多大一炮,先约好,一般是打五十的。——就以打五十的为例:小和子捡炮,五十,自摸每人一百,进三百;牌分大小,清一色,将一色,全求人,门前清,杠上花,七小对,算大和子,捡炮一百,自摸每人两百。将一色再加杠上花,中一个子,每人四百,中两个子,每人六百。
马东风嘴里叼着一支烟,一手打麻将,一手在手机里翻电话号码。
马东风卢山泉是老同事。
大学刚刚毕业那阵子,同在乡下教书,百无聊赖,曾一起去游水库,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喝啤酒,一起去追女孩子。后来卢山泉去了市里,还改了行,马东风也进了县城,隔得远了,又不在一条战线,联系便少了。但卢山泉七转八转又转到了教育战线上来了,去了市教育局,成了马东风上级主管部门的科室领导,于是联系又渐渐多了。
联系多了,照应也就多了,几个月前马东风还为女儿读书的事找过卢山泉——
中考成绩出来,马东风的女儿,五个A,两个B,上了市一中的录取线,可是第一志愿填了市三中,想让卢山泉帮忙进市一中。
那天下午,马东风来找卢山泉的时候,一对中年夫妻正和两个女工作人员吵架。
中年夫妻执意要两个工作人员将领导的手机号码告诉他们,他们自己去找。两个工作人员不肯,说,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们这样,我们领导还要不要工作?
听到吵架声,卢山泉从他的办公室出来。基础教育科办公室是一个两室一厅的套间:大厅是接待室,摆着一溜办公桌和几个大柜子,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穿梭在人堆里,忙着迎来送往;两个单间,是一正一副两个科长的办公室。
卢山泉没有急着插嘴,他不动声色地站了一会儿。他看到眼前这对激动的夫妻和自己年龄相仿,于是便迎上去轻轻地拍了一个男子的肩膀,说:
“这位大哥,你先别激动,听我讲几句好不好?”
“来,这就是我们卢主任。”两位女子见卢山泉出来救火,连忙说。
这对夫妻赶紧转向卢山泉,正要说话,卢山泉轻轻地挥了挥手,说:
“先听我说两句好不好?你们的情况我刚刚听到了。”
办公室随即静了下来,二三十号人都支着耳朵听着。卢山泉不紧不慢地说:
“你们也晓得,这几年,教育局推出自主招生双向选择的举措,从本质上讲是为了教育公平。教育资源不平衡,这是现状,全国都一样。考生往更好的学校挤,家长往更好的学校送,人之常情。但是呢?顶尖的学校就那么几所,如果没有一条线,还不打开脑壳?”
“我个崽,成绩好呀,七个A!”男子有些激动,光光的头皮似乎更红了更亮了。
“我晓得,我理解。”卢山泉看着男子,微笑着,“就我们市里来说,成绩好的就送市一中,一刀切,这也是不现实的。我们国家实行的是九年义务制教育,不包括高中阶段,高中阶段是要收费的,而有些家庭的实际情况是不允许的。”
“我们愿意呀!”
“我当然知道你们愿意,不然就不会来这里了,这么热的天,对吧?但有些家庭不愿意,这里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所以才推出双向选择的做法,既保证了人人享有优质教育资源的权力,又尊重了考生自己的意愿。”
“卢主任,卢主任,你帮个忙好不好?我们想到一中,我那个崽也想来一中。”
“老兄,不是我不愿意帮忙,而是我帮不了这个忙,打个比方,一个人已经结了婚了,现在看上一个更漂亮的,要离婚。离婚可以,法律允许,但要双方同意。你现在报了二中,就等于和二中缔结了婚约关系,你现在要解除这种关系,要先找哪个?”一席话,说得在场的人都笑了。
“你的意思要我们先找二中?”
“这就对了,老兄。我们这个部门就像婚姻介绍所,你条件怎么样,亮出来,你要求对方的条件怎么样,对方也亮出自己的条件,表达自己的要求,我们这个部门就是牵线,安排你们见面,具体那个爱还要你们自己去谈,我们可不能乱点鸳鸯谱呀!结婚后,总会有比自己老婆好的女人,总不能这山看到那山高吧?嫂子,你说呢?”
“那我们去找二中。”
“你们找二中可以,不过,估计也没有什么用。你想,七个A,哪个学校会放?狗屎堆里拣了个粽,抢都抢不赢!”
“就好像你在一个饭馆吃饭,点了满冬冬一桌子菜,现在要走,别人会肯?”有人插嘴,大家又笑。卢山泉一看,是个熟人,微微点了点头。
“按你的讲法,就冇得希望了?”
“哪个讲冇得希望?有希望!袁隆平都不是北大清华毕业的,我们现在都吃他的饭。”
夫妻俩面面相觑。
“况且,二中条件也非常好,去年还出了一个北大的!所以呀,我倒是觉得没有必要去找了,找也白找,还有可能影响学校将来对你孩子的看法。”
夫妻俩面有难色,进退维谷。
“老兄呀,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多开导孩子,鼓励孩子,才是上策。”
夫妻俩眨巴着眼睛,点头默许。
这场谈话成了卢山泉的独角表演,大家都暗自惊讶,还是领导水平高呀!
卢山泉回到他的办公室,马东风尾随而至。马东风轻轻地阖上门,落座在那张厚实得有点笨拙的实木椅子里。
“你看,又给我出难题!”卢山泉接过马东风扔过来的一支烟,说。
“有困难,找警察,我有困难不找你找哪个?”马东风说,起身要给卢山泉点烟。
“有点为难啊。”卢山泉自个儿点上烟,把烟放在烟灰缸里,一缕淡淡的青烟便袅袅地升腾起来。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弯下身拉开柜子拿出一个钢丝框翻出里面的那一沓资料抖了抖,“你看,蛮多人想调,条子一大堆,好难呀。”
“不难哪里敢惊动你?你看,晚上是不是请一中校长吃个便饭?”
“吃饭就算了,这段时间,想进的想出的都找他,躲都躲不及,哪里还想吃饭?”
马东风起身,摁下门锁销,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卢山泉办公桌上,说:“你看,那就给一中校长买两条烟吧。”
“你搞什么?”卢山泉推开信封,说,“你这样搞,我帮都不会帮你了!”
——声音不大,但语气蛮重。
“那——”马东风一时僵在那里。
“吃饭着什么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那真不好意思!”马东风看着卢山泉推过来的信封,难为情地说。
“什么不好意思?你给我搞这些路子,才不好意思呢!”
两个星期后,卢山泉把事情已经办妥的消息告诉了马东风。
马东风说,不好意思,先欠你一个人情,下次当面感谢,还盛情邀请卢山泉带市一中的领导们来县里看看,说现在县里的景区开发得不错了。
一条窄窄的水泥路,蜿蜒着通向景区的深处。
窗外的风景渐次展开,满眼的苍松翠竹迎面而来,不时有鸟儿在绿草间扑扑飞起,红脑袋蜻蜓在空中追逐着。刚刚下了一场小雨,阳光懒洋洋地照着这片温润的山野,草叶上,树枝上,崖壁上,小水珠眨巴着明亮的眼睛,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水晶一般。
坐在副驾驶上的楚旷,却微微地闭上了他的眼睛,对这美丽的山景无动于衷,理成平头的脑袋在靠垫上一晃一晃的,那样子有点滑稽。倒是坐在后座的两个女孩子精神挺好,说着笑着,眼前的风景让她俩心旷神怡。
让刘纯余心旷神怡的倒不是风景,而是后座的这两个女孩子。这时他们聊得正欢——
“这地方好漂亮,好好玩哦!”一个女孩说。
“这场雨落得好,早两天有点闷。”一个女孩子说。
“心情好,所以景色好。”刘纯余说。
“好高深呀,我们没有文化,不懂。”一个女孩子说。
“不要损哥哥啦!我以前经常来,从来没有发现这里漂亮。”刘纯余说。
“今天有什么好事?要升官了?”一个女孩子说。
“哪这么蠢啦,”一直晃着脑袋的楚旷突然插嘴说,“今天陪你们两个大美女来,心情哪有不好?”
“还是我们楚局长了解我!”刘纯余说。
“楚局长这么会讨女孩子欢心,肯定阅人无数哦!”一个女孩子说。
“莫乱讲,我们楚局长守身如玉哦!”刘纯余说。
“是没有碰到喜欢的女孩子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个女孩子说。
“还是我可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交上桃花运?”刘纯余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一个女孩子推着另一个女孩子说。
大家正说得热闹,刘纯余的电话突然响了。
“你好,马局长!”刘纯余说。车厢内一下安静下来。
“你在哪里?”电话那头说。
“在外面,有什么重要指示?”刘纯余没有正面回答。
“是这样,市教育局卢科长几个人在金利来吃饭,你去接一下账,好不好?我在市里。”电话那头说。
“哦,怎么办?我在外面。”刘纯余说。
“你在哪里嘛?”电话那头说,语气有点急。
“我到老家来了,屋里有点急事。”刘纯余说。
“哦。”电话那头说。
“不好意思呀!我明天再去结账好不好?”刘纯余说,说完后,吐了吐舌头。
“那——,就算了。”电话那头终于松口了。
“扯乱弹!明明在打麻将,还讲在市里,一口的谎话!”刘纯余扔下电话,说,一踩油门,车就上了一个斜坡。
“哪个?”楚旷说
“还有哪个?马东风。这个人,一买单就喊我,我都还有好多票据没报,好烦噻。”
“你怎么晓得他在打麻将?”楚旷说。
“我怎么不晓得?王器打电话要我去,说三缺一,我不是要陪两位美女吗?”刘纯余说。
“重色轻友!”楚旷说。
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车厢内温暖如春。
十分钟后,车就到了目的地,这是路边的一个只有两三户人家的小村落,刘纯余他们戏称这里是“南泥湾”,还在一棵橘子树上钉了一块牌子,上书“闻香下马,知味停车”。
刘纯余把车停好后,从后备箱里拿出起子,把车牌揭了下来。
“为什么要把车牌撤下来?”一个女孩子问。
“明知故问,”刘纯余微笑着说,“你猜呀!”
这是一幢非常普通的农家小院,上下两层,房前屋后都是橘子林,正是秋天,橘子树上挂满了饱满的但还不能采摘的橘子,十几只鸡鸭在树下悠闲地觅着食,一条大黑狗,围着楚旷和刘纯余拼命得摇着尾巴。
这户张姓农家其实并没有开店,偶尔哪个领导心血来潮过来放松心情,吃两顿农家饭,打两圈小麻将,都是自己备菜,来客一般都会拿点加工费,比店子里少点,比成本费多点,房东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了,多点少点并不计较。像今天,就特别好,楚旷是旅游局的局长,而房东的女儿在景点做导游,既是上下级关系,又是相契的朋友。别的不说,大大小小的科长股长隔三差五地造访这不起眼的农家,对房东来说,那自然是篷壁生辉了,还有点小收入,哪里不乐得个眼笑眉开?房东也挺会看事做事,嘴巴像酒坛子盖一样密实,人前人后,从来不议长论短。
刘纯余他们自己带来了菜,猪脚猪肚猪肝什么的,橘子林有鸡,水池里有鱼,走廊上有腊味,园子里有小菜,平常吃惯了店子,现在来到南泥湾,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况且还有漂亮的女孩子一起帮着洗菜切菜炒菜,说说笑笑的,其乐也融融,其意也飘飘。
可是马东风偏来搅这个局,扫这个兴——
刘纯余一行喜气洋洋搞菜的时候,马东风又来电话了。
“我听别人说,你没有回老家呀,兄弟。”语气虽然不严厉,但明显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听哪个讲的?扯乱弹!”刘纯余说。
“你不结帐没关系,但不要哄人呀,对不对,兄弟?”
“马局长,我真没有哄你!要不要我拿座机给你一个电话?”
“那就没有必要了,可能搞错了。那你好好处理事情吧,记得明天九点开会。”
刘纯余还想说什么,那边挂了电话。
“他妈的,什么东西,老子懒得理你!”刘纯余咬牙说。刘纯余心里很是窝火,他甚至不想做这个办公室主任了,不就大半级吗?受气。当然,这只是一时的想法,生活还要继续,况且生活中还有很多斑斓的色彩。
可不?一个女孩子把热气腾腾的红烧猪脚端了上来,刘纯余用手夹了一块放在嘴里,说:“不错不错,全入了味!”
“你看你啦,好像前三世没吃过似的!”女孩子打了一下他的手,娇嗔道。
刘纯余用油手去抹女孩子的头发,女孩子尖叫着走开了。
吃过饭,他们又来唱歌消食。刘纯和楚旷各靠着一个女孩子,头凑在一块儿对着话筒,四重唱,自我陶醉着——
“姐妹情深,因为男人,最后还是纠纷;情同手足,为了股份,也会六亲不认;买了彩票,中了大奖,太多远亲登门。这是斯琴高丽的伤心……”
“斯琴高丽的伤心”,尽管伤心去好了,刘纯余心情大好。
那天,郑清很烦,按他的话来说,叫做“烦得脑壳筋都是麻的”——
他熬了好几个长夜赶出来的稿子,昨天被赖一把(一把手,简称“一把”)给否定了。
赖一把说“空泛的道理多,鲜活的材料少”;赖一把还说“报告不是文学,不要注重漂亮的语言,那样华而不实,关键要有材料,要体现单位工作重心”。 末了,赖一把丢给他两包好烟,让他自己找个宾馆,闭门谢客,对报告作“局部修改”。
也难怪赖一把如此重视这份报告。
郑清的这份报告是为几天后的现场会准备的。这个现场会很重要,县教育局是市委宣传部目前重点树立的典型,报告的主题主要是“展示和推介”,还要兼顾“探索与总结”,要求站在坚定不移地贯彻县委县政府“教育强县战略决策”的高度,全面而系统地陈述县教育局这些年在“学前教育,义务教育,高中教育,职业教育,民办教育,特殊教育,成人教育”等各领域所取得的丰硕成果和先进经验。
其实报告的思路是教育局的头头脑脑们讨论定夺的,不过由郑清执笔。
郑清三十出头,平常喜欢舞文弄墨,在市里的报纸上发了不少豆腐干,有点小名气,也是机缘巧合,两个月前,县教育局一个耍笔杆子的因为家庭变故不辞而别,去了哪里也不晓得,渺若黄鹤;郑清毛遂自荐,领导慧眼识珠,郑清好不容易谋到这个职位。郑清本想利用这次机会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既报答领导的知遇之恩,同时为自己将来的发展作些铺垫。但毕竟以前没有写过这种大型报告,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材料其实不少,但失之肤浅,加之哪个都舍不得落下,结果胡子眉毛一把抓,没有重点,像撒胡椒粉,显得大而无当,难怪赖一把说“空泛”,真说到了点子上了。
宾馆是新开张的,名字很雅,叫“子衿宾馆”,装修也不俗。可是,事情却不凑巧,宾馆中途停了一会儿电,郑清惊出一身冷汗,他的文字全部没有保存在U盘里!他气冲冲地来找前台,前台打电话找楼管,楼管找来技师,技师来到房间,无奈地摆摆手,说,我理解我理解,但没有办法恢复,宾馆的电脑一关机,所有痕迹自动消失,为了保护客人隐私。
郑清只好根据记忆,耐心地敲着键盘,小心翼翼地将新敲出的文字保存在U盘里。
敲累了,敲烦了,郑清便将浴缸放了满满的一缸子水,脱去衣裤,让自己整个儿泡在里面,只露出一个硕大的脑袋。热气在灯光底下慢慢地蒸腾着,墙面上,镜子上,灯罩上,不一会儿就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荡漾的水波像细沙似的摩挲他的身子,痒痒的,麻麻的。郑清微微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这份惬意。
电话响了,很急。郑清拉下一条浴巾裹着下身,出来接电话。
电话是马东风打过来的——
“小郑,你好!在哪里?”还没等郑清开口,马东风就客气地说。
“在子衿宾馆。”郑清说。
“搞腐败呀!哪些人?”
“就我一个。”
“一个人,搞什么?捡漏?”
“没有这么好的福气!哪个女孩子看得上我?在写报告,下周那个现场会。”
“哦,难怪闭门造车!跟你讲件事呀——”
“你说,马局长。”
“你去金利来去接一下帐,要得吧?市教育局基础教育科卢科长几个人。”
“哦,我这里……”
“不好意思呀,我到市里来了,临时有点急事。”
“要的。我马上就过去。”郑清隐隐地听到电话那边有搓麻将的声音,但他没有细究。虽然搞行政不久,但他已经养成了不主动问领导在哪里在做什么的习惯,别人告诉他,这是最基本的从政规矩。他一看自己,不觉笑了:不知什么时候,浴巾从身上滑落了下来,他是赤条条地在给领导打的电话。顷刻间,他有一种莫名的快感。
郑清走出子衿宾馆,天已大黑。他连忙跨上一辆候在宾馆前面的摩托车,赶到金利来,上二楼餐厅,一问服务员,服务员说,那一帮子人刚刚结帐走了。
他掏出手机,给马东风打电话:
“马局长,他们走了。”
“啊,走了?”那边传来马东风的声音,同时传来很响的麻将声和说话声。
2011.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