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了。路过老土办公室，探头一看，大门敞开着，老土的屁股搁在沙发上，双目半闭，两臂劈开，仗着一把一米见长的古典吉他正埋头苦练。

看这人七手八脚的笨拙姿态，我忍不住发笑。他杏眼微睁，见有人来，从沙发上点头示意，邀请我欣赏他刚“捡拾”起来的一首吉他曲，索尔的《月光》。“别嚷嚷，听，想象月光在云层里穿梭，多美好。”他得意又陶醉。

这位仁兄自封绰号老土。人如其名，老土生生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浑身散发着一股子土气。一头蓬发，一袭或黑或灰的旧衣是他的标识，皮鞋配搭了牛仔裤，运动短衫结缘了黑西裤，也不知这哪来的穿衣法则。你若批评他不拘小节，他就狡黠一笑，也不解释。

别拿勘探的心思来打量，冷眼看去，老土就是一个标准的普通人，生活安稳，作息规律。在食堂吃饭，他必定仔仔细细地把每一粒米饭拣到嘴里。他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从小知道种田的劳苦。他开车，速度决不超过一百码。他淡得像一个影子，即使与他擦肩而过，他也不在你脑子里留下半点印象。他将自己隐匿在人群中，沉默如谜。因此很难想象，平凡如老土者，心中仍揣有许多对生活的热望。看他的微博，情人节的夜，他偷偷给夫人的办公桌置上一盆花，只为博伊人一笑。

他爱弹吉他，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丢不掉。早些年为了练吉他，弄得满手老茧，他也不在乎。喝茶喝得高兴时，他眼放精光，传说中的一段故事就铺开了：

密不透风的夏夜，乡村的校园内再也没有一个人，还萌发着青春朝气的老土搬张板凳坐在田头桃树下，两股之间架着一把古铜色的吉他。蚊子像吸血蝙蝠一般倒挂在他汗黏黏的胳膊、腿、脚趾头上，个个肚子撑得血红。又大又圆的月亮还在天上，菜地里蛙鸣一片。他整个人仿佛走火入魔境，指尖飞动，共鸣箱外的琴弦在颤栗，来自异域的浪漫就这样自他手下流水般淌泻，在僻野乡村静默而又十分隆重地展开。

这样由感官唤醒，毫无目的和意义的细微记忆，是平凡生活中的极致欢乐。可故事还没完。讲故事的人话锋一转：

一曲完毕，大腿上一抹，嗬，蚊尸满掌血淋淋的，触目惊心啊。

听到这里，众人嘴里的茶喷溅出来。

但依我看，也许老土并不是个“乐观”的人，或许还恰恰相反。同事间偶尔热烈地说起旅游，老土从不作答，他只是淡淡地吐一个烟圈，眼神游离。他哪儿也不想去，哪儿也不愿去。他对我说：“城市都一个面孔，广州的翻版。出国旅游又怎样？走马观花，不会高了一寸或是矮了一寸。”听起来就像一个糟老头说的话。读书、喝茶、抽烟、运动、弹吉他、发呆是他谨慎持有的兴趣，如果还有什么愿望，那么也许是西藏——据说那里离天堂最近。他甚至跟我讲过，设想旅游的话，去西藏，看雪山。无由地，遭遇雪崩，然后，就整个儿拥抱了冰天雪地，拥抱了寂寥的永恒。他是一个灵魂世界里的梦游者，他对世界的好奇永远止于美和趣味，以及那些无用的东西。

也许是天性使然，老土对文字有一种惊人的敏感，以至于我怀疑他是不是从生下来就在写，要不然，他那些好看得要命的文字，是怎么写出来的呢。

董桥有一本旧文集取名曰“文字是肉做的”，从文字的温度里能测量出人心的温热或冰冷，人性的光辉发诸文字，文字也沾染温暖。老土付诸笔下的，无非都是些入世的生活细节，琐碎又平常，但字里行间透露出微妙的思辨与平衡，清澈自然，适意散淡。试录一小段：

“太阳烈了几天，鹅湖的水见旱，睡莲黏乎在泥淖里了。我们正担心睡莲会不会就此涸水而枯，夏雷轰隆两声，下了几天暴雨，睡莲又都浮上来了。天天从莲池走过，目光总被牵引去。鱼儿在池里快活，我们曾经的担忧，它们全然不察。”

这样干净得出奇的语言，尽管精雕细刻，但读来流转如意又毫不张扬，简直令人心旷神怡。即使把这一段落的句子拆开读，也不落俗套，反而有日本俳句独特的禅意。可见，好的文字倾泻的是一种精确而隽永的诗意，低吟悄唱，百般相宜。

据他说，年轻时，手上的一本四角号码词典被翻得卷了毛边，现在用的，第三本了。家里的各类书杂，码了满满三个大柜子。他偶尔见到我买书，视我为文学青年，忍不住就要对我进行文学布道。他建议我读读韩少功，他说，读了半辈子书，很少钦佩别人，但韩少功不一样，韩少功的作品有一种洞察语言的“威胁力”，这是很难得的。

素人老土，在饭堂吃饭也像素食主义者，光吃饭不吃菜。所以呢，老土看上去精神还好，却落下个矍铄嶙峋的精奇骨骼。

老土的笔下，涉及不少花花草草，山川形胜。他有一种骨子里的愤世嫉俗，但埋在内心的暗角里，转而关注天空、大地和小草。他把自己对人世间的蹙眉耸鼻化解在自己的兴味里，读书喝茶跑球馆，踽踽走在一个人的路上。他就是那种对着一棵草、一株花也能蹲下来说上半天话的人：嘿，你好吗？你在这儿生活了多久？你每天都忙些什么呢，有人陪你玩吗？

等那花草摇摇曳曳地向他点点头，他也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在这个毛毛躁躁的世界，没有比这更奢侈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