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永进:漆黑之夜,父亲不在身旁
【大江健三郎与大江光】1963年,大江健三郎的长子大江光出生,他的头盖骨先天异常,脑组织外溢,虽经治疗免于夭折,却留下了无法治愈的后遗症。大江健三郎与留下严重脑残疾的儿子共度生涯,悉心照料,并以脑部异常的长子出生为素材,发表了长篇小说《个人的体验》,在日本文坛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和争鸣。大江健三郎与长子有关的重要作品还有:《洪水淹没我的灵魂》、《新人啊,醒来吧》和《静谧的生活》等。大江健三郎说:“从某种角度上看,我的儿子也获得了诺贝尔奖,他和我同获这个奖。不是通过他我获得了某种人生体验,我就不能写出某些东西。”如今大江光是一位著名的作曲家。大江健三郎为他感到自豪。
1982年3月,大江健三郎结束了历时半个月的工作旅行,从欧洲回到日本。当他跨出东京成田机场的时候,他的妻子伊丹缘和小儿子接到了他。女儿在私立女中上学,正在考试。他知道的。可是大儿子大江光为什么没有随车前来接爸爸回家呢?况且,从一见面他就发现了,妻子伊丹缘和小儿子并没有因他回国而显得欢欣鼓舞,而是非常地疲弱无力,态很不好。看到这一切,大江健三郎内心也忐忑起来。莫非,大江光出状况了?
似乎好像,相貌、智商、才华和文化都可以遗传的。这种遗传所借助的,一定是神秘的基因么?中国文学史上,有两组传奇父子,个个文豪。他们是三国时候的曹操、曹丕与曹植,号称“三曹”;宋朝的苏洵、苏轼与苏辙,号称“三苏”。但是,并非每一个父亲每一个文学家都有那么好的运气。这位12年后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运气就不够好,他的大儿子大江光头骨先天残疾。简而言之,大江健三郎生了个傻儿子。
大江光没来接爸爸,他怎么样了呢?大江健三郎没有问,只是感到隐隐的不安。从成田到世田谷区的路程,显然太漫长了。终于,伊丹缘忍不住了,把闷在心里的忧虑吐露出来。她就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用低沉而忧郁的口气说起了大儿子:“他很不好,太坏了!”这里的“不好”和“坏”,并不是一种道德评价。身为妈妈,他担忧的是孩子的状态。他告诉丈夫,孩子的状态很坏很不好。在车上,他告诉丈夫,大江光的一些情节和细节。
大江光所在的残疾人高中学校组织了一场亲子联欢会,进行一项孩子和妈妈共同完成的“捉鬼游戏”的时候——游戏的玩法是孩子扮鬼追妈妈——大江光一追上妈妈,就一个扫蹚腿,把伊丹缘绊了个仰面朝天头破血流。譬如,一天到晚开着录音机,音量放得大大的。又譬如,晚饭时候,把盘子里的东西一扫而光,快得令人害怕。然后,从厨房拿出一把菜刀,双手紧握举在胸前,站在大家斜对面的窗帘旁边,盯着昏暗的后院,若有所思……
在大江光开始发疯的时候,伊丹缘自然想到警告他:“要是你爸爸回来了,我就向他告状。”想以此来牵制他。可是大江光依旧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得非常大,毫不在乎的喊道:“不对,不对,爸爸已经死了!” 伊丹缘澄清道,“不是死了,是旅行去了,下个星期天就回来。”“是吗?是下个星期天回来吗?即使是那时候回来,现在他也已经死了,爸爸已经死了呀!” 大江光顽固的坚持里,呈现出奇怪的条理。
伊丹缘最后的结论是,“我想只有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了,身高和体重都跟你一样,我们可对付不了……”车上,一家三口,好像陷入了巨大的暗网中。一下子,从明媚的三月掉到了严冬的寒夜。精疲力尽中,大江健三郎想起英国诗人布莱克的诗句,“漆黑之夜,父亲不在身旁,孩子被露水打湿,陷入泥泞,他嚎淘大哭,雾在飘荡。”困难的时候来临了,但大江健三郎可不是那种怨天尤人的懦夫。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麻烦,而是孩子的处境。
到家后,大江健三郎发现,大江光根本不理自己。送给他一只专门从柏林买回来的口琴,他居然看也不看一眼。后来,终于拿起来吹了,可只是对着一个孔吹。一阵单音划过,像刮风一样,让人感到有一种气势逼人的恐怖。恐怖的口琴声,让人无望,也让人疲倦。几乎一夜无眠的大江健三郎实在是太疲倦了,便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可当他颤抖着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热泪盈眶。他与大儿子大江光的关系,居然,发生了神奇的逆转!
大江光靠近沙发一角,坐在地板上,右手的五指弯着、轻柔地抚摩老爸伸在毯子外面的脚。就好像在摸柔软而易破的精工制品。凝聚着怀念之情,像飞动的蚕一样,大江健三郎颤动着。在梦醒时分,他听到低而温和的声音,“脚,没事吧?好脚,好脚!脚,没事吗?痛风,还疼吗?好脚,好脚!” 大江健三郎也用跟儿子一样的声音低声说:“……脚,没事呀,因为不是痛风呀,不疼了!”
大江健三郎一说完, 大江光眯缝着眼睛看着他。那眼神,跟他在临行前看到的一样,说:“啊,没事吗?好脚呀!实在是好脚呀!”接着,大江光放开老爸的脚,取来昨晚掉在地上的口琴,开始试吹和弦。不一会儿,和弦伴奏又吹起曲子来。那是,巴赫作品集中的一个优美而平和的曲子。午饭时,大江健三郎高高兴兴地做了意大利面条,小儿子和女儿已先坐到桌旁。喊大江光过来吃饭的时候,他用清脆爽朗而又极温和的声音应和着。
看到如此祥和的一幕,伊丹缘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么,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可以想象的是,此时此刻,伊丹缘心中依然是一头雾水,只是,喜出望外地傻高兴着。但在大江健三郎心中,刚才,大江光与自己脚丫子那种不可思议的亲昵之举,仅只,他与大儿子之间并不久远的亲密接触的再一次回放而已。目前已经下过确切定义的是脚,好脚,而且,仅仅是因为他曾经发作的痛风……
那次,痛风发作的时候,大江光才刚刚升入中学。大江健三郎的左脚拇指关节处肿得通红,连一张床单的重量都承受不了。有气无力的样子,给大江光留下了痛楚的印象。痛风每天都在无声地发作,大江光使尽浑身解数,想帮助无力的父亲。给大江健三郎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儿子五指略微弯曲着,抚摩他那只肿得红通通的拇指关节。大江光用另一支手支撑着身体,使得身体不向前倾倒下去,一边喃喃而语:“好脚,没事吗?真是好脚呀!”
大江健三郎当然也心潮澎湃,高兴异常,但同时,他是一个思想者,一个知识人,一位作家。“好脚”的出现,唤醒了大江光对爸爸的原初记忆。让他确信,爸爸大江健三郎真真切切地回家来了。并没有死去。至于,在大江光的意识中,爸爸是本来就没有死呢,还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这个命题的答案,或许,永远沉淀在大江光的脑海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活灵活现富于爱心的大儿子又回来了。心花怒放啊!
家庭的忧郁一扫而空。春天,被大江一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大江健三郎对妻子说:“关于脚,我已为儿子下了定义。脚为我们架起理解之桥,是今天我们取得沟通的钥匙。不论我为世界上的什么事物下定义,都向儿子说。可是,脚的定义是我最有信心的,与其说这是我的发明,倒不如说是得利于痛风……定义。”大江健三郎有些深刻么,还是有些语无伦次?显然,他还沉浸在幸福中,那种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幸福啊!
他继续阐述自己对儿子种种怪异行径的解读。在他看来,关于“死了”概念,在大江光脑海里,不在家里出现,不就是等同于“死了”么?脑部的先天缺陷,或许切断了一些引发“正常判断”的脑神经。这样看去,大江光的结论,是合乎他的逻辑的呀!或许,他只是分不开“离开了”和“死了”两个概念。其实,就算正常人,分不开的概念也很多不是么?总之,父亲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在他的感情体验中,这跟死是一回事。
小说家是试图理解人类的智慧人种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江健三郎正在做着理解儿子的神圣努力。来到那次“捉鬼“游戏吧。在大江光的世界里,爸爸和妈妈的重要性,显然超过其他孩子心目中的爸爸妈妈。大江光能够“正常区分”游戏和现实么?不知道。在他看来,爸爸已经“死了”,而游戏中的妈妈,显然是打算扔下自己跑掉!就算它能够分开游戏与现实,但已经“入戏”的他,还是忍不住火冒三丈。上去,就给了妈妈一记扫蹚腿。
至于,大江光紧握菜刀站在窗帘旁的恐怖行动,大江健三郎的解读是,“他拿菜刀的姿式,在我看来那是用来防卫,举着菜刀,窥视窗帘的外面,实际上,他是想在父亲死后,承担起保护家人戒备外敌的责任呀!”接下来,他没有再对妻子说话,而是默默在想,“在我死后,儿子站在自己的角度,切实感觉到将会发生的事情没有胆怯,也没有消极懒惰,他不正是在做必要的准备吗?”他决定写一部小说了,关于,那些坚强而纯洁的灵魂……
“漆黑之夜,父亲不在身旁,孩子被露水打湿,陷入泥泞,他嚎淘大哭,雾在飘荡。”儿子出生时头盖骨畸型,不久我写小说时引用了布莱克的一行诗。现在,我感到很奇怪,年轻时代我读过的书不多,可为什么布莱克竟能如此深藏在我的记忆中呢……就这样,大江健三郎开始了新一部自传体小说的写作。原小说很长很长,也很是有些学术元素。于是,我动了动手,把它改写成这样一则故事——关于父子之间的微妙信号的发送与解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