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庆征文选登——外校的“四条汉子”


那天,碰见我们的美女编辑阮婧。
“老何,忘了跟你说一件事。”她说。
“什么好事?尽管吩咐。”我说。
“校庆了,你写点什么吧。”她说,“你不写,说不过去的。”
“那……”我说。
美女交代的事情,我一向是不会拒绝的,呵呵,况且,人家还给你预备了一顶高帽子,我只好应承下来。
写什么呢?我脑海里浮现出了“外校人”这几个字。
“某某人”这个词,是应中国改革开放之后个性意识空前觉醒而生的。实话说,我不太喜欢这个词,因为它在突出了自己的同时,其实也孤立了自己。
“时势造英雄,英雄出北大!”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北大人”最响亮的口号。“北大人”一出,各地纷纷仿效。
我来外校,快十年了,“外校人”听得太多了,但从来没见有人对“外校人”这个词的内涵进行过概括和阐释。
“某某人”,一定有它独特的文化内涵的,这种内涵会内化成“某某人”特定的思维习惯和行为方式。有首打油诗这样调侃清华女生的:“清华女生good,就是不能look,你要和talk,她却只有book。”诗有点损,但确实也从某个角度体现了清华女生的特质,作为国家未来的科技栋梁,哪里会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娱乐明星?这恰好反映了清华女生那孜孜不倦的求知状,在娱乐至死的年代,这显得多么的弥足珍贵。
我想“外校人”应该是一个“个性的杂多”,这种“杂多”,体现在来自全国各地的不同个体身上。于是,我选了四个我熟知和敬重的60后,试图藉此来表现这种“杂多”。
这个年龄段的老师,应该说是外校的一股中坚力量,但他(她)们也陆续到了快要退休的年龄,老有所养,是他(她)们越来越关心的切身问题。
因为都是男老师,所以取名为《外校的“四条汉子”》,开一个善意的玩笑,算是为这些个半老头子留影,也算是为年轻的外校留影。
谨以此文献给学校二十周年校庆!
是为记。
马忠
一
第一次知道马忠的名字,其实很偶然。
上课的时候,说起古诗文中喜欢把某些特定的物象赋予其特定的内涵,人格化啦,神格化啦,就免不了列举一些例子:岁寒三友松竹梅,犬义马忠虎节等。
课堂顿时乱了,“呵呵,马忠,呵呵!”
马忠咋啦?我一头雾水,于是又援引三国时的马忠,以为例证。君不见,这位仁兄,披文握武,活捉关羽,射杀黄忠,只是,虽然姓马,却无缘驾驭那匹赤兔马。赤兔马,关羽的坐骑,主人死后,它绝食而亡。——不可不谓之忠矣!
学生笑过之后,我才知道,学校有一个老师叫“马忠”。
二
老马和我都是04年进校的,我们戏称为“同庚进士”。虽说是同年进校,但如果要同中求异的话,我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遭,他可是“二进宫”的老油条。
说来有趣,给他面试的老师中,就有几年前经他面试进校的,现今整个儿翻了过来,他本来是学校的元帅,至少该是大将吧?眼下却成了新兵蛋子:这不能不说有点儿尴尬。
人熟理不熟,过场至少要走的,不然,如何体现一视同仁?
那段时间,老马情绪起起伏伏,我想,他也许是在权衡利弊得失。
他踏上了一条船,虽然刚刚起锚,但其实已经很难回到岸上了。
他大概是怀念以前那种在公立学校时的脚踏实地的感觉吧。
西北师大附中。84年他从西北师大毕业后就留在了这里,一切顺顺当当,他做到了附中的团委书记,算是方方正正的正科级干部啦,前途就像少女脸上的笑靥,迷人,他却毅然决然地举家南下了,从甘肃来到广州。这让我想起两首古诗名:孔雀东南飞,西北有高楼。
其实相对于兰州,广州才算是高楼林立的地方。
来广州后,他先到了广外外校,我们这所国有民办学校。应该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像老马这种科班出身的本科生在珠三角找所公立学校,是不太费力的事情吧。也许是为当时外校师生间奔涌着的创业激情所左右,也许还有外校当时相对于周边公立学校更优厚的工资待遇罢,他放弃了很多去公立学校的机会。
但老马终于还是有了去公立学校的冲动,于是他去了中山市的中山纪念中学,在快要接近40岁的时候。40岁,可是去公立学校的年龄上线,除非你有特殊的资质,可适当放宽,比如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之类。
中山纪念中学,平旷空阔,绿树成荫,环境优美,红砖碧瓦,错落其间,又远离市区,静谧平和,不失为教书糊口的好去处,当然也是最适合养老的地方。
易中天说他离开武大去厦大是为了“去养老”,这种说法也许是名人自负的戏谑,其实养老的地方,是最适合做学问的地方,任何开创性的东西,一定是在养老的地方闲出来的。
不过,老马还是又选择回来了,他只在中山纪念中学呆了一年。
这人,可真能折腾!
这次他来得决绝,是不顾一切吧?对方不放行,那好,他连档案都没有拿了。档案里有他准备了大半年的齐备的高级职称评审材料,有他的党组织关系,有他的干部身份。
老马的弃“中”投“外”,成了外校有吸引力的一个强有力的佐证。当时的主要领导在没有征求他意见的情况下就在新来的老师会上拿他说事,以此证明外校是一个众望所归的好地方。
一次,在文化长廊,老马邂逅主要领导。主要领导对老马说:“当初我要你不走,你硬要走。你看,现在还不是回来了?”说得老马无言以对,他闹不清主要领导是夸自己有先见之明,还是讽他不识时务,是高看他呢,还是小觑他。
事后,老马自我解嘲:“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呀,该回头时就回头呀,风风火火闯九州呀!”说着说着,他自顾自地晃着右手,打着拍子,哼唱起来。
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算黑色幽默。
外校,有它独特的魅力,不假:理念先进,厚德载物,视野开阔,兼收并蓄,能成为全国具有保送资格的十五所学校之一,决非浪得虚名。
如果说,老马的抉择完全是基于外校的吸引力,这恐怕有夸饰之嫌。客观地说,每个来外校的老师都有自己特殊的考量,都有自己特殊的心路历程和曲折故事的,尤其是对那些曾经在公立学校呆过的老师来说,更是如此。
体制内与体制外,就明晃晃地摆在这里,中间隔着一条看似无痕,却听之有声的巨大沟堑,容不得你不去考虑:劳动,对于普罗大众来说,毕竟是谋生的手段。
老马“吃回头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孩子:中山纪念中学没有小学部,上个小学,要到市里去,车程来去要近两个小时。尽管每天有校车接送,但老马还是放不下心:他心思太细腻了,有时细腻得简直多疑。
我理解他——
我和他都是30多岁才有孩子,相同的际遇往往是心灵相通最便捷的渠道。
三
老马好酒,我们的交往,是从酒开始的。
晚自习后,倘若夜色好,酒瘾犯了,便去平沙,落座一不干不净的小店,举箸把盏。
那时去平沙的路口还没有红绿灯,四围也没有富力城,没有好万家,没有平沙国际,典型的城中村。人车争道,各不相让,行人嘛,瞅着空隙,凑足人就走。前段时间,人们热议着“中国式过马路”,去平沙,当是其一个具体而微的标本了。
那晚,我和老马小跑着过马路,老马在前,我在后,过了一大半,我突然蹲了下来,迈不开步了,我的左脚膝关节突然脱臼——这是我的老毛病(因为这个毛病,我来学校的前三年没有打过篮球,哪像现在?篮球成了我乏味生活中的一丝乐趣)。跑在前面的老马,一惊,赶忙折回来,拉起我就走,他对着直射而来的车灯死劲地挥着手,我也惊出一身冷汗,被他掺着,一瘸一扭地走到了路边,伸了伸脚,好了。
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后怕。我不敢说,老马是我的救命恩人,事实上,来的车离我们还有那么一段距离,只要不是疯子开车,是完全来得及刹车的。我这样说,估计老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呵呵。
但这件事,让我觉得老马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甚至值得托付。
有时真得为我们的马嫂子高兴,她把自己托付给了这样一个值得去依傍的男人。
我第一次见到老马哭,也是唯一的一次,是参加他岳父遗体告别仪式的那次,他哭得很伤心,又强忍着泪水,哽咽着和前来参加悼念活动的学校领导和亲友致谢。——当时学校的主要领导都去了,这也是学校有人情味的一个生动例子。
他岳父本来在美国生活了好长一段时间,老马的连襟在那里,因为知道自己罹患沉疴,可能难久于人世,老人便和老伴来到广州——老夫妻育有两个闺女,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广州。老马夫妇,好生侍候着二老,陪伴着老人平静地走过了属于他的那些个最后的日子。
今年清明节前的一个星期六,老马夫妇带着鲜花香烛酒菜,到广州银河殡仪馆去祭奠了老人。那天,好大的雨。晚上喝茶的时候,我问:“为什么不能换一个时间?这么大的雨!”他说:“兄弟呀,哪有时间呀!要赶在清明前。”
说的也是,清明节上坟宜早不宜迟。我没有问老马,不知他老家是否也有一句类似我老家的民谚:“早挂三日哈哈笑,迟挂三日变鬼叫”
老人离世,也已经三年了,骨灰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落土的地方,毕竟入土为安呀。这也是老马的一块心病。
四
对于我们这些60年代的人来说,面临着一个很现实问题,就是父母陆陆续续地到了风烛之年。像我,快50岁的人了,父母还健在,我真的觉得是上苍的垂爱,幸运得很,但这种幸福感总是伴随着忐忑,而且这种忐忑的心绪还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地强化。
我最怕的就是子夜的电话,但我晚上又从来不关机,好几年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早就约定,不是万不得已,过了晚上12点不要打电话。
有一天和老马几个闲聊,我无意中说起,自己从小到大,除了有一年在我岳母那里过年之外,我从来没有在外面过过,每年都是陪在我父母身边。其实我没有自矜的意思,但我忽略了说话的场合,在坐的几个,老马是甘肃的,还有湖北的,四川的,陕西的,我虽然也算是外省,湖南南部的一隅,高铁一小时。
老马接言道:“我就惭愧啦,没有陪父母过几个年。”我自知“理亏”,连忙说:“哎呀,不是这个意思。你们远啦!”他们几个倒是得理不饶人,说:“你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哪个意思?呵呵。”我自讨没趣,说话之间,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看来,以后和这帮家伙聊天,可要多长两个心眼才是。
老马和我一样,也算幸运儿。他常给家里的老人寄东西,糖呀,饼呀,各种干货呀,寄过之后的那种笑容,是连脸上的皱纹都在荡漾着的。
孔子说:“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赡养父母,与其说是一种对传统美德的恪守,还不如说是漂泊的心灵对栖息地的一种附着。
父母,是我们永远的精神家园。
老马常常夹杂着几句兰州话向我描述着这样一个场景——
四个老汉,吃过早饭后,就会自带小板凳,准时去村子前面那片临水的开阔地集合。开阔地上有一块光溜溜的大石头,老人们就围坐在那里,抽烟,聊天,晒太阳,打纸牌。老人们背后有几颗高高挺拔的白杨树,前面是几株盘曲苍凉的柏树,远处是绵延的山梁土峁河塬,再远处,是高远的天,天上从容地飘着几朵绵羊般的白云。老人们一坐一天,直到太阳西斜才挪着凳子回家吃晚饭。
这四个老汉中,就有老马的爸爸马老爷子。
“上次我回去,老爷子说,已经走了一个了,现在打牌都三缺一了,哎——”老马说。
说着说着,老马点上一支烟,眼睛里便有了闪烁的泪光。
从老马那涌动的泪光里,我分明看到那似曾相识的四个老汉悠悠得吐着烟丝,眯缝着眼睛,若有所思地遥望着那片辽远的天际——
在那里,夕阳正渐渐西沉,那灿烂的余晖,化作了漫天绚丽的彩霞。
孙陇
一
如果你下午4点半左右去图书馆,你就会看到有一个人背着手正立在门口。
这人清瘦,身体笔直,虽不算高,但在那一拨一拨来来去去的白衣红裤的小学生中间,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他通常头上扣一顶黑色的板球帽,发白的牛仔裤下是一双有些发暗的黑色皮鞋,面对进进出出的小学生,他极力做出一副庄重的样子,通常会提醒几句现话:“别急啦!别挤啦!看你,又到处乱跑!”
这时是图书馆开馆的时间,从周一到周四,每天的这个时候,平时宁静的图书馆就会蓦地热闹起来。
这人就是孙陇,目前头上除了扣着一顶板球帽外,还顶着一顶图书馆馆长的帽子。
如果说,和老马的交往是基于酒,那么和孙陇的交往则是基于茶,当然不完全因为喝茶,但茶和孙陇之间似乎是有某种关联的。
我喝茶后,每每会睡不着觉;一睡不着,就会想一些人,一些事。
这些人里面,就会有孙陇。
二
孙陇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有时去他的四书斋喝茶,我会半开玩笑地说上一句:“你小子,可是你把我拖下水的!”
“来,接着!”他不会反驳,只是笑那么一嘴,随即丢来一支烟,然后把没有烟了的包装纸揉成团,向饮水机旁边的纸篓扔去,如果幸而扔进了,就会自鸣得意一番,“怎么样,你看?训练有素吧。”
我来外校,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孙陇,而认识他,又是从他的声音开始的。
他说普通话,声音很亲切,柔,甚至有点女性的韵味,措辞温文尔雅,说话时常跳跃些语气词,诸如“好呢”、“行呀”、“没事啦”、“那就先这样吧”,当你没有见到他本人的时候,这种声音和语气通过电话的传递,是很有一些诱惑力的,你会把他想象成一个英俊机智儒雅的出生在江南水乡的文质彬彬的男人。
我在写这一段的时候,打了几个喷嚏,会不会是心灵感应,让他觉得这样描述他是对他的丑化?我也懒得管他,估计这个时候,他应该在睡梦中了,而且,客观地说,他长得也许不是很英俊,但绝对很端正。
那天,我带着一个包,在曲径通幽的二楼行政办见到他,才算一睹他的尊容,和我的想象有那么点距离,不够白,也偏瘦。
他给我倒了一杯水,我还没有开口,他说:“您是……”
他主动站起来,伸出了手,——他的手很柔,像他的声音;倘若,你闭上眼睛,你会觉得对方是个女人,一个过得蛮滋润的女人。
我把包里的东西拿给他,他看了看,说:“哎呀,这很不安全哦,拿复印件就行了呗。”
旅途的劳累,内心的焦虑,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在办公室主管老师招聘这一块的时候,我和他交往很少,只是在下午偏黑的时候,偶尔在学校的地球广场见他挎着硕大的棕色背包,行色匆匆地走出校门,才向他打声招呼“你好”,他很礼节地回一句“你好”,便彼此点头告别。
他的背影很直,挎包长得直打着他的小腿肚子。有时我想,他为什么要把背带放那么长,这样未必舒服?是为了减少地球的引力吗?我至今没有问他,不得而知。
但我知道,他是一个操心很重的人,举轻若重,且说一事。
那天去他那儿——我们管叫他图书馆的工作间叫“四书斋”——见他和一个背着工具包的小伙子在聊天。他反复强调,四点半之前一定要开电梯,不然小学生一来,走步梯的话,挤挤挨挨,会不安全。小伙子面有难色,直说“尽力尽力”,这不行,他直把人家逼得说了“好好”才罢休。
其实当时馆里的电梯运转正常,没什么事。只是前一天的报纸报道了广州一所体育大学的一篮球专业研究生在跨入电梯的时候,一脚踩空,坠地身亡——电梯坏了,里面空无一物,只一个竖井般的黑洞!
然后他告诉我们,进电梯时,千万不要先迈脚,要先看看里面是否是实的,弄得我现在每次进电梯前,都要来个一看二慢三通过,先仔细看看里面是虚是实。
三
我总有一个愿望,想去图书馆做一份兼职,可以不拿工资,但须有一间可以放下一个茶几的房子,你想想,在一间宁静的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茶香的两面墙是书一面墙是玻璃的屋子里,顺手拿出一本书,随便翻上那么几页,该是一种多么惬意的生活方式。
况且,当木棉花开的季节,一探头,便看到那两颗傲然挺立的木棉树满树灿然若滴的木棉花,伸手可接!
哲人说,人应该诗意地栖息在这个星球上。
我想不出还有哪种生活方式比这种方式更有诗意的了。
但每次,孙陇都会打击我:“老何啊,你可想得美呢!只想来喝茶看书,不想做事,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呀。”
这人好不讲理!古人尚且过屠门而大嚼,未必我连想想都不行么?
说到事,原以为图书馆馆长嘛,只和图书打交道,简明得像南门口那条大马路,其实不然,且不说诗意罢,那简直杂乱得像一篇杂沓冗长不知所云的文字,难以卒读。
图书的征订,采购,入库,编目;灯坏了,空调坏了,电梯坏了,下水道坏了;八楼的百家讲坛,六楼的瑜伽选修,四楼的开放阅览,一楼的读书节推荐书目展;图书馆工作人员的日常管理上报,学校离校老师的图书清单,外来人员的咨询推销考察,学生借书的书目调查统计,下班前还要逐层查看是否还有落下的学生,自然,有时还得为我们这些个不速之客沏茶倒水。
每次去四书斋,一般来说,他都是坐在电脑前,敲一些文字。
见人来了,他会扭过头来,说:“好的,请坐。”
“喝什么茶?”接着他会说,然后懒洋洋地从座位上起身,亲自操刀,给你泡茶。他的茶几上叠着许多茶盒子,普洱、单枞、龙井、毛尖、绿茶、铁观音,正山小种、信阳毛尖,皇口一号、英红九号,金骏眉、大红袍,还有常来品茶的各路人马捎来的各色地方茶。
如果你在他泡茶的时候,恭维他几句他的茶品茶道茶艺,他做得就会更欢了。
兴致一来,他就会翻箱倒柜,搬出他的藏品来,让你品鉴。
“你瞧,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刚给我寄来的书。”
“你瞧,这是我的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水墨画。”
“你瞧,这是我的一个朋友给我拿来的藏茶。”
“你瞧,这是我在网上买的档案资料,刚刚买的。”
你照例要夸赞几句的,可是当你想好好把玩一下的时候,他又会神秘兮兮地赶紧重新收好。惊鸿一现,这分明有一些吊人胃口的意思的。
——他知道我喜欢鲁迅,也曾拿鲁迅来吊我的胃口。
他说,他有一套水印本的《鲁迅全集》,是限量版,市场价格不菲,并且还有很大的升值空间。他说得头头是道,我知道他是学历史的,擅长引经据典,便笑而不答,听之任之。
“老何呀,你看,《鲁迅全集》的事,我便宜一点卖给你,怎么样啦?”
苦肉计,欲将取之,必先与之。我见得多了,依旧笑而不答,听之任之。
“老何呀,你可是喜欢鲁迅的,现在看来,全是假的呢。”
激将法,声东击西,反客为主。我见得多了,依旧笑而不答,听之任之。
玩笑,是人际关系的黏合剂,在作弄和胡闹之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近了。
四
我终于成了孙陇四书斋的常客,一周不去,就觉得缺了什么。
去得勤了,就会见到一些茶之外的趣事——
一天,一个小学生跑来告状:“老师,张三骂我们姓刘的家族。”
我们一时没有听懂,小学生又重复了一句,满脸委屈的样子。小孩子闹着玩的,当然没有必要认真,我们都不觉笑了。
“谁呀,你说说看。”孙陇过来摸了摸小学生的头,安抚道。
“我在那里玩,张三就骂我们姓刘的家族……”小学生满脸气愤地说。
一个个儿大一点的学生,连忙跑过来抢白道:“没有呀,我是说刘邦……”
“没事儿,没事儿,孩子,去吧,不要乱跑哦。”孙陇把两个小学生打发走,见那个大点的搂着那个小点的走了,回头给我们沏茶,“来,喝着,喝着,——这帮孩子!”
又一天,见孙陇正在说着一个小学生,女孩,长得还蛮可爱的。原来是某年级的一个小学生,大约是很喜欢一本书,就把书从一个水管的出口弄出去了,恰巧被另一女生看到,使于无邪的天性,就来告了一状。
小女孩,垂着头立在孙陇的前面,一言不发。
孙陇说:“先把名字写在这张纸上,我可是认识你的班主任的……”
小女孩开始不肯就范,末了,还是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那张小纸条上,认了错。
孙陇说:“我先把这纸条留着,我可要看你的表现,表现好,我就不告诉你的班主任。知错就改,才是好孩子。不然,我可要告诉你的班主任……”
孙陇的先兵后礼,凑了效,小女孩流着眼泪走了。
孙陇也把纸条撕了,揉成团,扔进了纸篓里。
顺便说一句,孙陇生气的样子,挺有意思的,他天生一张笑脸,哪怕是生气,那也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认识孙陇快十年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真正生气的样子,是不是藏得太深?真想找个机会,惹怒他一次,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呵呵。
在四书斋喝茶,也常常可以看到一些女的。
会品茶的女人,一定是优雅的女人。
果不其然,来四书斋的女子,个个秀外慧中,超凡脱俗,你开句玩笑,她的脸都会红到脖子根。
有时真羡慕孙陇,他似乎是很有女人缘的一个人。偌大的一个图书馆,就他一个男人,整天混迹于女人中间,如鱼得水。女人们的家里事,邻里事,心里事,好像都愿意向他说,他也很认真地听着,不时微笑着点评两句,恰到好处。
还有,偶尔聊起学校的女老师,他几乎没有不知道的,哪年来的,所教学科,祖籍哪的,婚否,他如数家珍——
你知道,他是行政办出来的。这算不得什么,职业敏感。
或许不应该把他比鱼,他是水,汪汪的一湖清水。女人也好,男人也罢,让清水那么一洗濯,心灵也就亮堂起来了。
哦,忘了一件事。孙陇本来是不扣板球帽的,那满头的黑发曾让我们这些60后的同龄人羡慕得咬牙。但有一天,他头顶却没来由就脱了那么一块,像他收藏的光洋那般大,那般亮,是“鬼剃头”吧?只好扣着板球帽了。
哪位如果有好的偏方,请告诉他,他定会向你脱帽致敬的,我保证。
郑云
一
要是有机会选择的话,西安,恐怕是我最愿意寄居的一座城市。
据说,在这里,哪怕是随便挖出一块砖头,都能写一部《秦汉传奇》或《隋唐演义》的。
中国古都不少,西安、北京、南京、洛阳,但最有名的当数西安了。
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古诗里,提及南京(六朝古都),画面凝重,诗风悲怆,多抒发亡国之痛;相反,说到西安(十三朝古都),画面雄浑,诗风豪迈,多渴望建功立业。
同样是古都,南京和西安的际遇却天渊之别,令人唏嘘。
个中原因,此不细究,但两相比较,足见西安的魅力了。
因为爱西安,我喜欢上了陕西。
中国人喜欢攀亲戚,说起来,我们湖南和陕西还真有那么点门当户对的意思的。人文始祖炎黄大帝,黄帝长眠于陕西,炎帝安寝在湖南;五岳名山,西岳在陕西,南岳在湖南;说男人,陕西出西北军,湖南出湘军;女人呢?陕西有米脂的婆姨,湖南也有多情的湘女……
因为爱陕西,我喜欢上了陕西人。
说了老半天,还没有入题,赶紧打住。其实,我是想引出一个陕西人——
这个人叫郑云。
二
中国以动物命名的城市还真的少见。
宝鸡,不知道是不是绝无仅有的;驻马店,蚌埠,只是陈述一种与动物相关的活动,不算;嘉鱼,凤翔,县名,也不算。
老郑,就是陕西宝鸡人。中学课文《过秦论》开篇就说,“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雍州”就是现在的“宝鸡”。这样说来,老郑应该是有秦人的血统的,如果他祖上是宝鸡的土著。
北方人吃面条,南方人吃米饭;北方人爱羊肉,南方人喜猪肉。在饮食习惯上,老郑还保留着北方人的习惯,比如说,他喜欢吃面,吃肉,一天不吃肉,心里闷得慌。
有时,看见他两手交替着轻拍着自己微微鼓出的肚子——那是很有点自我陶醉的意思的,我就会想,老郑今天又吃好东西了!
老郑会吃,但会吃不算什么,关键是要会做。据说老郑是厨艺高手,据说而已,我从来没有见过老郑系着围裙下厨房的情景。
据说,也是据说,某年过年,老郑早早地来到菜市场,提回家两个挂脑,一个猪头,一个羊头。两个头,光是拔毛就忙乎了老郑大半天,没事,寒假,有闲暇。难得的是,老郑还有耐心。我常常想象一个场景,一个白白净净的中年男人,站在满是阳光的阳台上,拿着女人修眉毛用的镊子一根一根地给猪头拔毛,旁边的陶罐里还放着一个白生生的羊头。
这是家居生活中,一个最常见的画面,但因为老郑的出现,我就觉得十分亲切。
生活琐碎杂乱,但用心去经营,便有了诗意,就像老郑一样。
老郑的生活,如果用两个字形容,我会选择 “精致”。
他的衣服总是熨帖得没有一点褶皱,清清爽爽地扎在裤子里;裤子从来都是直挺挺的,如果是牛仔裤,裤管还会挽上去一截,折痕很整齐,整齐得让人想起学校每年照例举行的生活技能大赛上小学生们叠的棱角分明的被子;白色的袜子和棕黄色的休闲皮鞋就很醒目地展示出来了。
手里拿着一个装钥匙的小皮夹,身上背一个小巧的包,里面除了手机、烟和打火机之外,还有纸巾什么的。这两个包,是老郑最常见的装备。有了这两样宝贝,老郑的衣服裤子的口袋就成了可有可无的装饰品,难怪他那一身装束总是那么挺括。
老郑甚至连走路都是精致的,步幅小,慢条斯理的。
这种精致,大概是来自老郑的风雅。我可没说老郑“附庸风雅”哦,呵呵。
老郑是一个雅人,这种雅,是来自老郑骨子里的。
老郑是学化学的,如果开口元素周期表,闭口化学方程式,该是多么乏味呀!
隔行如隔山,老郑不和我谈这个,谈也白谈。
有时,乘着月光,在微醺中,老郑就会引出读书的话题来,就像老马谈他的兰州,孙陇说他的藏品。他会告诉你,最近,他在读什么书,然后颇有心得地点评一番。
他和我讲《红楼梦》。他说,他不喜欢黛玉,心眼太小;也不喜欢宝钗,心机太深;他说,他喜欢晴雯,单是那“咯咯”的笑声,就清泉一样润泽着人的心田;他说他最喜欢史湘云,就像她的名字,是一片云,悠悠地徜徉在自我和世俗的天空之外。
醉眼朦胧中,我真觉得老郑有几分像史湘云,也是一片云,不过他不是徜徉在自我和世俗之外,而是游走在自我和世俗之间。
他和我说余秋雨。余秋雨,读过他几本书,也曾为《文化苦旅》陶醉了一把,但后来渐渐不太喜欢他了。不喜欢他以全知的角色居高临下地点评历史和现实,不喜欢他以公共知识分子的身份自居,常在媒体上抛头露面,甚至还来点八卦。他的文章,太腻味,就像面汤上浮着一层厚厚的油,你即使想喝汤,也得把表面这层油给吹开的。
老郑也许喜欢,他正儿八经地向我推荐过《霜冷长河》和《千年一叹》。
三
老郑也许是学校最“潮”的人之一了。
对新事物的接纳,往往体现一个人的胸襟的维度,一个开放的系统,将永远充满生命的活力。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老郑是四十多岁的年龄,二十岁来岁的心脏。
工作之余,老郑上QQ,写博客,他还给自己建了网上银行,有事没事,就去当当网淘宝网转转,偶尔买几件心仪的东西。
“老何,你看我这件衣服怎么样?”他问。
“不错呀,挺好的。”我说。
他就会无不得意地告诉我,衣服是从网上买的,在实体店买,要贵好几十块哩。
如果你进入他的QQ空间,就会惊讶那里面简直包罗万象:生活百科,人生世相;娱乐八卦,异域风情;时事评述,史海钩沉。当然,还有一大堆老郑自己的摄影作品。
和老郑出行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一次,年级组去阳江闸坡,我看到了老郑的另一面。
在房间里,老郑打开鼓囊囊的双肩包来,就像打开了一个杂货铺。
换洗的衣服一大堆,这不说,还有照相机,充电器,保温杯,剃须刀,牛角梳,小袋茶,餐巾纸,巧克力,风油精什么的,反正,你想到的有,没想到的也有,比如说手电筒,甚至还有针线盒,——和他的QQ空间一样。
一副出远门的样子,其实我们只是在那里住一个晚上。
“老郑,你可把半个家都搬过来了!”我说。
“嘿嘿,是我老婆帮我整的。”老郑说。
“哎呀,这样的老婆,可要多找几个就好!”我说。
“嘿嘿。”老郑笑起来,总是满脸和善的样子。
古人常备不时之需,老郑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也许有点婆婆妈妈,但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你心里一定会很踏实,很熨帖。说小点,叫“仓里有粮,心里不慌”;说大点,叫“粮足天下安”呀。
走在同行的队伍里,老郑总是很醒目的。说他醒目,不是他个儿高,而是他行头足。他戴着一副宽边墨镜,花格子衬衣上套着一件有很多口袋的马甲,胸前晃着一台照相机,说不定,嘴里还咬着一根烟嘴,插在烟嘴里的烟正丝丝地冒着烟。
老郑喜欢照相。他的照相水平大约比我好一点,但也还属于发烧友那一个系列。
他见到动人的鸟兽虫鱼,就会拍一些;他也拍街景山景海景,但其间的主人公往往是漂亮的女人。因为有漂亮的女人,所以我喜欢他的照片。
闸坡很小,走两圈就没了;也多人为的游乐场,玩一会儿,就兴味阑珊了。
“老何,走,海滩走走。”很晚了,老郑说。
“下午不是去过了?”我说。
“那不一样,走。”老郑说。
都已过了子夜时分,无垠的大海却没有一丝倦怠的意思,依旧执拗地翻腾着滚滚的白浪,一波一波地扑向岸来,然后叹息一声,又回落到海里去。
岸上还亮着几盏稀稀朗朗的灯,沙滩上还散落着一些人。
我和老郑,一屁股坐在那温润柔软的沙滩上,惬意地抽着烟。
海浪涨落,海风吹拂,远处传来低徊缠绵的萨克斯管的乐曲,烟头的红火光在暗夜里特别明显,一明一暗的,思绪也就随之飘飞在广袤的天宇之间了。
我不知道老郑在想些什么——
他也许在想他的1999年。
这一年,他来了广东。这次来,有点负气的味道。他和单位一领导说好了一件事,临了,领导说:“我开玩笑的,你却当真了。”一气之下,他南下广东,先去了顺德,而后来了外校。
这一来,就扎根了。一晃,十四年过去了。好快!
他也许在想着自己的爱人。
他爱人,和他同村,住一条巷子,只隔着三间土房。他大学毕业后,分到宝鸡教书,那时他妻子正在渭南师专读书,年轻漂亮。乡里乡亲的,是最好的切入点。年轻时的老郑腿脚勤,嘴巴甜,心地善,终于抱得美人归。美事!
他也许在想他的儿子,他也许还在想他的父母,他的朋友,他的学生……
老郑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一定是一个好的老师。
——可惜我没有机会做他的学生。
四
以前总以为,老郑真不该学理科。
他生来似乎是学文科的料,具体说,应该学中文,要么就学艺术——
去了趟英伦,回来时,他居然一口气写了二十几篇博文。且不说他博文的面相与内质,单是这种写作的冲动,就足以让我这个学中文的人惭愧了。
但转眼一想,老郑可能真应该学化学,生活的零零碎碎,就像他那盛着化学溶液的坛坛罐罐,顷刻间,就被他施魔法般似的调弄出奇妙的五颜六色来。
我又想起了西安,总想去那里小住一段时间。
如果去,我一定叫上老郑,还顺便去趟宝鸡,蹭两顿饭吃。
老郑自称为“闲云野鹤”,那好,就借他这片“闲云”去那遥远的迷人的西北,寻觅那“野鹤”的仙踪。
徐均成
一
初识徐均成是在排球场上, 不是04年就是05年。
那时候,南门口这边的光景和现在迥异。
踏入南门,左向一指,是一座烂尾楼(黄华楼的前身),荒了应该有些年头了,屋子里的几棵不知名的树扭曲着身子拼命地挤向玻璃想争得那点可怜的阳光,密布着蛛网和尘埃的玻璃上倘若有些破洞,便会探出一些枝叶来;右向一望,是一片平铺过去的开阔地,开阔地由一溜芒果树和木棉树与一条道路隔开来;其间,松树、榕树、橘树、黄槐、木棉树、人面子什么的,突兀地耸立着,茂密的青草上散落着无数经年的松针和刚刚飘落下来的黄叶,青葱的背景上多了一些沧桑,似乎在荣枯之间,向人们喃喃讲述着那遥远的往事。
我现在也是在说往事。
开阔地的尽头是排球场,灰白色的粗糙水泥地面上新画着几条白线,四根铁柱子拉着两张网。场地是有那么点简陋,但场上的球员和场下的啦啦队倒是不含糊。
我和老徐在一个年级组,不是高二就是高三。我是看客,他是球员。
他的球技,我不敢恭维,但他凌厉的球风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比如,为了救一险球,他常常拿出英雄救美的气概来,是叫奋不顾身吧?
犯的着吗?都一把年纪了,老胳膊老腿的。我想。
二
再识老徐是外出的时候。
一次是去云南,印象深的是在野象谷。
一对人马由导游领着,穿行在幽暗的密林深处,想去看看那些密林中的魅影。
路上,导游一个劲地渲染,如果看到了大象请不要大声喧哗,这样容易激怒大象;不要擅自跨越防护栏,野生大象,性情刚烈,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但到头来,且不说没有看到大象,连大象的吼声都没有听到,只看到几处据说是大象留下的狼藉的脚印。
好在有老徐和我同行,一路上,漫不经心地说着些闲话。
我才知道他的一些情况,惊讶地发现我俩之间有不少相同的地方。同庚,属虎;同病,脱发;同味,嗜辣;同好,当初考大学时都想学考古;同命,都是从中等师范学校出来的;连籍贯都差不离,古时同属荆楚之地,他湖北,我湖南,隔着一泓洞庭水,遥相呼应。
一起说着师范学校的经历,便有了许多感慨,感慨一番,彼此间,便多了几分共鸣。
他说,学校改制,下放地方中学,他不想去中学,便南下了,谁知还是来了中学。
我说,下放倒是没有下放,但学校让老师招生,分指标,招不到学生,扣工资,老师只好像街头卖狗皮膏药的江湖医生,腋下夹着一卷招生简章,到各个乡镇去招生。
现在说来,当时中师学校的处境确实尴尬。到2000年,随着最后一届统招统分学生的毕业,更是难以为继。比教育层次,有高校;比学科结构,有技校。生源市场萎缩的直接后果,就是专职教师的大量流失。
应了那句话: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另一次是去井冈山。在茨坪,我和老徐住同一间房子。
白天参观各景点,老徐成了我的义务讲解员。井冈人,像王佐,袁文才、伍若兰、王尔琢,贺子珍等,就好像是他的同事,讲起他们的细节,他信手拈来,说得头头是道。
我一向崇敬史学家,对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钱穆,哪怕是被鲁迅骂过的顾颉刚,哪怕是轻狂傲慢的李敖,都是怀着敬畏之心的。都说文史哲不分家,但史学总该是文学和哲学的基础的。我自以为还是知道一些历史的,但在老徐面前,我那点史学底子就只能算是身体上的那点遮羞布了。
这也难怪,人家老徐可是80年代初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出来的本科生。
还有两件事值得一记。
薄暮时分,我和老徐去散步,沿着那条有点荒凉的盘山公路向上走着。
左右一看,没有人,只有四面环山的茨坪镇静静地坐落在暮霭之中。山风迎面吹来,突然想起宋玉的雄风雌风说,禁不住也学起楚襄王来,披襟当之,披襟还不够酣畅,索性就光了膀子了。
“老何,后面有人。”老徐拍了拍我说。
我回头一看,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在前,女的在后,表情木然,有那么两三米的距离。
“是夫妻,你信不信,老徐?”我说。
“怎么?”老徐说。
“情人是挽着手走,老夫老妻才是一前一后地走。”我说。
“也不一定。”老徐说。
“就好像吃饭,对面吃的是夫妻,并排吃的是情人。”我说。
“这样呀,不一定吧?”老徐说。
——这天没办法聊了,只好草草收场。我才知道,老徐谈风月全然不像他谈历史,他只是嘿嘿几声,那是一种礼节性的回应。
晚上同老徐去镇上逛了一圈,夜市很热闹,游客如织,商家店主反倒显得淡定,没有震耳的摇滚,也没有高声的叫卖,灯火通明的店铺里,土特产,小挂件,根雕,古玩,琳琅满目的。我和老徐各买了一件相同的纪念品,毛主席的雕像,心满意足地回到了住处。
洗漱后,我把衣服胡乱地丢在电视柜上,因为喝了点酒,我早早睡了。醒来的时候,我的衬衣不见了,它在临街的阳台上晾着。原来老徐在我睡觉的时候,把我的衣服洗了,甚至还包括我的袜子。
同事或同学中,帮我洗衣服的男人,除了老徐,没有第二人。男人,像我,是连自己的衣服都懒得洗的,哪会生出帮别人洗衣服的念想?
说起来非常汗颜,这让我有种无以为报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今天。
三
听说老徐是曾经做过行政办公室主任的。
这是听别人说的,老徐从未向我提起过。老徐是那种不喜欢谈自己过去的人。
未来他倒是谈过,他说退休后,想在一个浓荫匝地的僻静处开一家小铺面,卖点书或者杂货。开店,总该是在热闹的地方的,老徐却偏偏想选在一个僻静的地方。
行政办公室,上传下达,迎来送往的,按理,老徐至少是喜欢交际的人,但在我的印象里,这似乎不是他的特长。他太过沉静,低调,与他在排球场上的凌厉作派也判若两人。
我不太了解老徐的过去,他很少向我谈及他的过去,所以我不知道,这性格的两极是如何这样水乳交融地呈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这肯定与岁月有关,但完全归于岁月恐怕也难有说服力。这让我对老徐有了几份好奇。
只是从老徐待人接物的和善劲里,依稀能管窥到他当年做主任的影子。且不说他和老师聊天样子吧,他和学生聊天,从来都是侧着身子,微笑着看着对方,满脸慈爱的样子,就好像他谈起他的儿子时,口吻里总是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怜爱。
我在讲《滕王阁序》中“徐孺下陈蕃之榻”这一句时,总会想到老徐。
老徐,是我见过的最温良恭谨让的人之一。
仔细想来,我和老徐的交往其实不多,脑海里也似乎没有什么鲜活的场景。
偶尔,在食堂,在八角亭,在文化长廊,在平沙的公交站点,见到老徐,也只是寒暄几句,拉个手,便匆匆作别,然后就相隐于江湖。
有时在校园里,好几个星期见不到老徐,心里便会惦记着:
这个老徐,最近忙些什么啦?
也懒得去特意打个电话,说不定在篮球场边的芒果路上,或者在游泳馆前的文化墙边,就会看到一个背影,身板直,步幅大,像一直赶在路上,不像老郑那样精精致致的。这便是老徐。这时心里就会有一份惊喜,赶紧追上去,近了,蓦地喊一声“老徐”,老徐即刻停下来,回头,也是满脸的惊喜,“哎呀,老何”,然后并排走那么一段路,没头没脑地说一些话。
和老徐,说的最多的是身体指标,血脂血糖血压尿酸转氨酶之类,然后彼此叮嘱几句“年龄老大不小了,要注意身体了”之类的话,干巴巴的,没什么趣味。
老徐不喝酒,不喝茶,不抽烟,不喜风月,也不说家长里短。
老徐也许是学校唯一不谈女人的男人。孩子都快要高中毕业了,他老婆有时来学校,我碰到他们夫妻俩,老徐在介绍自己夫人的时候,还有那么点腼腆的味道。我也从来没见过他和他夫人挽着手走路的情景,好像都是一前一后地走,这其实也印证了在井冈山那条环山公路上我给他说的观点,呵呵。当然,那只是一个玩笑。
但我知道,老徐这些年,基本上是早出晚归。我有时晚上从平沙回来,在苍茫的夜色中见老徐大步流星地去赶公交车。大约是最后一两班公交了,站点上站着许多急着回家的人。
他住在一个叫高尔夫的小区,在黄石路。我没有去过他家,在想象中,那一定是一个温馨的巢,便会生出几分艳羡。看来,爱,是不需要秀出来的。
有时,我也会和他说起关于车的事,这样一天到晚地挤公交,颇为辛苦,为何不买一台车?都一把年纪了,人生苦短,来日渐少,该犒劳自己的还是要犒劳一下的。
老徐不为所动。他会给我算笔账,养车一年要多少多少钱,坐公交,哪怕是打的,一年最多花多少多少钱。这笔账,其实谁都会算。
他大概是学校里少有的几个还没有想过去拿驾照的人之一了。
这情景,让我想起镌刻在黄洋界石壁上着那两句毛诗,“敌人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不知道用在这里是不是有点文不对题,我没有和老徐商量。
一丘一壑养生主,品风品水逍遥游。这该是道家里的至境了。我真有点佩服老徐的这份淡定从容了,在当下,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还真的不多。我得承认自己是个俗人,有时也会赶趟儿似地去凑个趣。
掐指一算,和老徐的共同志趣还真的有限,尽管前面说了,命运的相同点不少。不过,说来也怪,虽然如此,但却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他,就像我口袋里的烟,有的时候,觉得没什么,不就两支烟吗?可是一旦缺了它,就会顿觉寝食难安。
四
说到吃,又想起一件事。
和老徐在一个年级组的时候,几个60后之间达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每期开学的第一个会议之后,我们几个就会相约去平沙吃个饭,于酒酣耳热之际,聊聊家常,说说轶事,念几句段子,发几句牢骚。
始作俑者,就是老徐。
这挺好的,算是一学期忙碌之前的壮行吧——
“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你不要悄悄地流泪……”老徐喜欢唱这首老歌,但一般不示人,其声浑厚饱满。我大约是有幸能听到他的歌声的少数几个人之一罢。
现在,其间在坐的,老徐不在一个年级组了,老马戒酒了,老郑兴致也淡了,还有的去了别的学校了。——这筵席,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散了。
独坐斗室,有时我会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在烟雾缭绕中,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一幕幕的往事来,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2013年5月11日

